我經過正陽門時,看到正陽門兩側通往天安門的道路都被封鎖了。遠遠望去,看得見天安門廣場上停滿了坦克。封鎖線拉著一條繩,後面是臥倒在地成一線的戴鋼盔的大兵;他們以交通隔離墩為依托,持半自動步槍向前門大街方向瞄準,所有的過往行人、車輛,都在那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射程之內,令人不寒而慄。
正陽門門洞下有一支三人的戒嚴部隊巡邏隊,三人分別面向東、南、西三個方向,挪步向東。這三個大兵的鋼盔在陽光下閃得耀眼;三人個個臉色黝黑,臉上的大壯疙瘩依稀可見,手持半自動步槍槍口微微上傾,緊扣板機,隨時準備突然射擊。他們不時對過往行人大聲呵斥,由於口音重,誰也聽不清這些傢伙嚎叫的是甚麼。這三個大兵的著裝、形象與電影記錄片裡開進北京城的日本鬼子別無二致,只不過沒有了日本鬼子的泰然傲慢,而是一副驚恐萬狀。
突然,我看到從前門西後河沿的胡同裡衝出一群孩子,都是約摸小學四、五年級的半大小子,穿的褲頭背心還有光膀子的,他們一忽拉跑到馬路邊,隔著馬路衝著正陽門下巡邏的戒嚴大兵高聲喊:"大兵,操你媽"!罵完後一哄轉身鑽進了胡同,逃得無影無蹤。這突如其來的童音稚嫩、響亮,卻似晴天裡的一聲滾雷,把巡邏的大兵嚇得一激靈,那仨大兵不約而同地把槍轉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向著半空就是一串點射。當時有許多過往行人,大家都被亮相街頭的"兒童團"唬得眼前一亮,又被隨後響起的槍聲嚇得四散奔逃。一位大媽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大聲罵:"小兔崽子,你們罵完跑了,子彈不長眼睛,我可怎麼辦"?
這時從正陽門內側紀念堂方向傳來戒嚴部隊粗獷的歌聲,一水兒的公鴨嗓,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那是席地而坐正在休整的部隊唱的。聽口音都是一個地方的兵,把"魚""愛"和"擁"都唱成"壓":
軍隊和人民,魚(壓)水不能分;
發揚好傳統,團結一家親。
共同建設錦繡河山呀同志們,
一起築起鋼鐵長城,
軍愛(壓)民來,民擁(壓)軍來,
軍民團結向前進向前進。
打這以後,模仿戒嚴部隊《軍民魚水情》的歌就成了我在單位的保留節目。一邊是射向人民的槍聲,一邊是《軍民魚水情》的歌聲;謊話說盡,壞事做絕,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無恥的事情嗎?鮮明的對比,莫大的諷刺,世界上還有比"人民解放軍"更無恥的軍隊嗎?
目睹了這一幕,我騎車抱頭鼠竄,經宣武門大街鑽胡同想抄近路走。繞來繞去,繞到了鬧市口中街,從這裡能清楚看見長安街一線的戒嚴部隊正在清理被燒燬的汽車路障。這時,剛才的一幕又發生了。從胡同裡竄出幾個孩子,衝著幾十米開外的大兵高喊:"大兵,操你媽"!大兵端槍便打,槍聲清脆,好像就從耳邊擦過,可你看不見子彈,不知該往哪裡躲,陷入極度恐懼之中,街裡的過往行人都本能地往路邊跑。我扔下自行車就地臥倒,當時每一秒鐘都太漫長,混身毛骨聳然,恨不得能有一個地縫讓我鑽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急促的槍聲停止了。我抬頭看一個孩子倒在了胡同口。別的孩子罵完一句都像土撥鼠似的返身鑽進了胡同,這個孩子個子大一點,膽也大了點,他一句不解氣罵了兩句,第二句還沒說完便中槍了。我到跟前看,這男孩頂多小學高年級,穿的大褲頭(就是北京人愛穿的寬大短褲),鮮血像條有生命的小長蟲從他大腿上竄了下來,順著漆蓋關節的彎轉滑過小腿,迅速流向腳面。那孩子臉色煞白,沒哭也沒聲。附近菜站一個大老爺們蹬了輛平板車過來,大夥兒把孩子抱到板車上,孩子身體綣縮成一團,平板車風風火火地弛走了。
六四大屠殺後白色恐怖籠罩北京城,緊接著就是二狗子(警察)帶領戒嚴部隊到處搜捕"反革命暴徒",戒嚴部隊以它特有的方式----用槍托子狠砸被捕者,不知使多少人受傷受殘。大人們逃散了,噤口了,害怕了,畏縮了。而孩子們,他們雖然還不能理解死亡,也弄不懂甚麼是法西斯,但他們童真未滅,誠摯未失,真情猶在;他們明白是非,知曉正義,他們把千言萬語凝聚成了一句話,他們在街頭用傳統的國罵京罵,大聲戳破了"皇帝的新衣",他們用嘹亮無畏的童聲,喊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他們的鮮血與六四志士的鮮血流在了一起。
不要說"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那良知呢?人性呢?甘當暴君工具的根本不是人。戒嚴部隊的傻大兵喪盡天良,它們已沒有親媽,只有黨媽。
小松樹,快長大,
綠樹葉,新枝芽,
六四的深仇伴隨著我們,
快快長大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那些當初八、九歲的衝向街頭的勇敢的孩子們,如今你們在哪裡?我願在此與你們一道再大喝一聲:"大兵,操你媽"!
(《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