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強
一
如果說開國者的事業是生死搏鬥、流血犧牲的事業,那麼,爭奪王位的鬥爭則是嘔心瀝血的事業。在這場嚴酷的、不動聲色的意志與心力的較量中獲勝的,往往不是那些最有學問、最有魄力的政治家,而是那些集無恥、陰謀和背信棄義於一身的野心家;當然,這些成功者還首先應該是一位出色的演員--必須能熟練地扮演各種角色:謙虛的、道德高尚的人;有能力、而又能為國家利益鞠躬盡瘁的人;一個寬容的、最無鋒芒的人;而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特別成功地扮演成一個忠實的繼承人。
1924年,列寧病故,由誰來填補列寧留下的權力真空,使年輕的蘇維埃共和國面臨著一次巨大的命運挑戰。
在一個偉大的領袖身後,通常會出現人才的斷層;因為一個偉人所需要的,僅僅是照章辦事的庸才,而不是具有同樣獨立思考能力的偉人!然而,列寧身邊卻有一大批優秀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和領袖人物--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到列寧比其他政治偉人英明之所在--在這批革命家中,有托洛茨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皮達可夫、托姆斯基;還有斯大林……
我們說還有,是因為在當時,斯大林與這些領袖人物在黨內和人民中的影響、地位根本不能相比;尤其托洛茨基,是公認的十月革命的領袖之一,是紅軍的創始人、是著有數十捲著作的革命理論家;而斯大林,卻是一個既沒有理論修養,又沒有才智的人,他是布爾什維克黨的領袖中,唯一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缺少口才,談吐拘謹,語言乏味;他是一個平庸的政論家,他寫的文章平鋪直敘,作結論一板一眼……托洛茨基稱他為「我們黨內最傑出的庸才」. 儘管斯大林於1922年被任命為書記處總書記,但當時的書記處歸政治局和組織局領導,它無權干預政府和軍隊的大事,而只是處理黨內的一些技術性事務;它甚至無權監督像國家政治保衛總局、最高經濟委員會以及外交、國際共運、國民教育等重要部門……
托洛茨基曾經這樣評價斯大林:「斯大林的意志力看起來也不亞於列寧的意志力」;「但是,他的智力只有列寧的智力的10至20%。同樣,在理智方面斯大林也不成比例:實際洞察力和機智非常發達,而概括能力和創造性想像力則很低下。促使他當革命家的主要動力,始終是對有錢有勢的人的憎恨,而不是對被壓迫者的同情,而這種同情卻使列寧的人道風貌變得如此高尚和親切感人。同時,列寧也善於憎恨。」托洛茨基把列寧對被壓迫者的同情,看作最崇高的品質,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只有憎恨的政治家,即使他具有野獸般的意志力,也只能為利己的目的行動,而他的行動中只會有攫取、殘忍和復仇;只有愛才可能使一個革命家,把自己的革命行動規範在人道的準則之下,把「一切為了人」,寫在革命的旗幟上。
二
1924年的斯大林不僅不具備其他領袖人物的智慧力量,而且列寧的遺囑對他非常不利--列寧在遺囑中這樣評價斯大林:「斯大林太粗暴,這個缺點在我們中間,在我們共產黨人的來往中是完全可以容忍的,但是在處於總書記的的職位上便是不可容忍的了」……「我建議同志們想個辦法把斯大林從這個位置上調開,另外指定一個人擔任總書記……這不是小事,或者說,這是一種可能具有決定意義的小事。」處於劣勢的斯大林表以極大的謙卑,迅速與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結成被歷史學家稱之為「三人幫」的政治聯盟--以抵制最具有繼承人資格的托洛茨基;他同時謙虛地向所有可能的繼承人表示,任何人都不能以個人的身份繼承列寧的事業,列寧的位置必須由集體來繼承……
斯大林這種反個人專權的集體主義精神和沒有鋒芒的政治姿態,使得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這倆位資歷很深、卻又犯過錯誤的革命領袖,不遺餘力地為挽救斯大林的政治生命而行動起來--列寧去世後的第一次黨代會--俄共「十三大」前夕,斯大林推舉季諾維也夫為大會主要報告人,而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則答應全力保住斯大林的總書記職位。
決定斯大林和半個人類命運的一刻,是1924年4 月21日:蘇共在"十三"大前夕,召開中央全會特別會議,宣讀列寧遺囑。
加米涅夫宣布開會,並宣讀了列寧遺囑:「斯大林同志當了總書記,掌握了無限的權力,他能不能永遠十分謹慎地使用使用這一權力我沒有把握……」這次會上,斯大林沉痛地表示,為執行列寧的遺囑,他願意辭去總書記的職務;但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動員一些中央委員卻說服斯大林收回辭職要求;季諾維也夫還就此問題發言,很慶幸列寧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黨的書記處和中央委員會都沒有分裂。因此,他建議中央委員會,仍由斯大林擔任書記處總書記……
此時,會場一片沉寂。斯大林繃著臉,面色陰暗,兩眼直望著窗外,等待著對他的命運的裁決……
斯大林的總書記被保住了。
斯大林一貫是默默無聲地進行戰爭的。他從不急於公開的進行反擊,在政治局會議上他常常是無聲的觀察著,即使在他受到批評時,他也很少公開還擊,這種時候他會離開會場,躲到克里姆林宮的某一個角落裡。
斯大林的這次無聲的、也不十分引人注目的戰鬥,給他帶來的勝利並不算大,但卻使他向權力的巔峰邁出了第一步。
狡詐、工於心計、善於掩藏自己的內心世界、善於組織和利用各種政治力量,是斯大林取勝的主要因素;但是,在1924年的這場較量中,另一方的重大失誤,也不能不說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否則我們便不能解釋,歷史上,並不是所有的政治較量都能靠狡詐和背信棄義取勝。
首先是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在政治上的短視,他們只看到了托洛茨基的專橫,而沒有看到斯大林更加冷酷無情的殘忍本性。十三年後的1937年,他兩在斯大林的監獄中,已經明顯的臨近死亡的邊緣時,還對斯大林可能發發善心抱有幻想、而不斷地給斯大林寫信,並在斯大林指定的認罪書上簽了字。所有的這一切絕望的努力都沒有能挽救他倆免於槍決的悲劇。
其實,他們即使不能在1924年識破斯大林的本性,至少在2926年以後便不應該再對斯大林抱有任何幻想……
1926年,當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被斯大林當作"托洛茨基分子"而開除出黨時,季諾維也夫曾經痛苦地回憶起1924年挽救了斯大林政治生命的那次中央全會特別會議,並質問斯大林:「你知道什麼叫感恩嗎?」斯大林的回答是,「我當然知道,那是一種狗的病症。」
三
除了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的政治短視和失誤外,斯大林能獲得勝利,還在於他的另一個對手托洛茨基的更加重大的失誤--對陰謀詭計的藐視。
在1924年決定斯大林命運的那次中央全會上,儘管也有托洛茨基派的人反對季諾維也夫的提案,不同意讓斯大林繼續擔任總書記的職務,但作為這一派的首領托洛茨基本人,卻對「三人幫」十分露骨的表演,保持著頑強的沉默,他以對這場喜劇的藐視來保持自己的自信和自尊。這等於放棄了對他來說不費力、對歷史來說則十分重大的戰鬥……
托洛茨基的自信、自負、清高,對作為學者的他來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缺點,但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則是致命的缺陷……他為此放棄過許多次機會和戰鬥--1924年4 月,蘇共"十二大"即將召開,當時,列寧已經很難從腦溢血的後果中恢復健康,因此不能參加代表大會。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應該由誰來取代列寧、代表中央為大會作政治工作報告?
當時,托洛茨基是公認的僅次於列寧的領袖人物,於是,政治局會議決定由托洛茨基準備政治工作報告。然而托洛茨基拒絕了,他發表了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聲明,說「如果我們之中有誰企圖由個人來代替患病的列寧,黨將會感到不痛快……」若干年後,托洛茨基曾經為此加以解釋。他說:「我極力迴避鬥爭,因為最初這種鬥爭具有毫無原則地反對我個人的陰謀性質。我很清楚,這種鬥爭如果爆發,就必然及其尖銳,而且在革命專政的條件下,有可能導致危險的後果。」托洛茨基在這裡所犯的錯誤是,他沒有認識到奪取權力是一個職業政治家的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反而以此為恥,認為那是不能容忍的……
鞏固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後,斯大林便開始向托洛茨基發動直接的攻勢--他們的手段是,極力否定托洛茨基在十月革命中的作用,以剝奪他對紅軍的領導權。
由季諾維也夫所領導的列寧格勒黨委會發出呼籲,要求開除托洛茨基黨籍,撤消其陸海軍人民委員的職務……按說,這麼重大的問題只能在定於1925年1 月17日召開的中央全會上解決,也就是說托洛茨基完全有時間、有機會在中央全會上為自己辯護,並組織力量進行反擊。然而托洛茨基又一次放棄了這一次對他的政治生命生死攸關的鬥爭。他竟然在這次全會前,向黨中央提出了一個申明,要求解除他的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的職務。他還保證,他將「根據中央的委託,在任何崗位上和不在任何崗位上,即不言而喻是在受到黨的任何監督的情況下來完成任何工作。」黨慷慨的地滿足了托洛茨基的請求--1925年1 月17日舉行的中央全會,在譴責了他的反黨言論後,認為,「托洛茨基同志繼續在蘇聯革命軍事委員會工作已不可能了」;同時,黨還慷慨的保留了托洛茨基的政治局委員,並給他任命了好幾個新的職務:電工技術管理局局長、科學技術局主席、中央租讓委員會主席……
在以後的鬥爭中,托洛茨基始終保持著消極的態度,甚至當斯大林與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的政治聯盟產生裂痕,而在政治局會議上發生尖銳的矛盾、衝突時,托洛茨基仍然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有時,他居然在政治局會議上閱看法文小說,而不介入那種被他認為屬於低俗的喜劇……
托洛茨基是一個公認的革命理論家、是最出色的革命宣傳者、鼓動者,然而他不是一個政治家。他最終為自己的清高、自信和藐視政治手腕的書生氣而付出了極大的代價--1927年11月,蘇共第十五次代表大會,托洛茨基和他的政治對手、斯大林的前盟友季諾維也夫被同時開除出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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