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干冷的冬季,乾熱乾熱的夏季,再搭配一個天高雲淡、寥廓無比的季節-令人懷戀的秋天。
應是春天的日子了。這座城市陰瀋著,依然冷峭。塞外的風越過長城,挾著黃土的粉末,把天空染成像這個民族一樣的膚色。沒有春雨,間或有些晦暗的雲,像一床舊棉絮捂著國都,空氣被榨干了,欲哭無淚。
這個季節很多事。近幾十年左右歷史走向的大事件通常都選擇這個時分。
北京的心臟博大而宏偉。凝固著帝王氣象的古建築沿南北中軸線一字排開,嵯峨肅穆的宮殿並不因逾代隔世而稍減威嚴,檐脊的瑞獸昂揚著中華上國之古風,教人訝嗟往昔之盛朝氣象和舉世無匹的國力。而東西兩側卻是共和景象,人民大會堂和歷史博物館巍然相對,象徵著一個時代。這種皇朝與共和的奇異混合,在居東西南北之中的毛主席紀念堂有最強烈而集中的體現,一如躺往裡面那位冰凍的長眠者,人們迄今無從概括其真實形象。是舊世界的埋葬者?是開國皇帝?是農民知識份子?是暴君?是中國式社會主義的一代宗主?是孤獨的、不為同代者所理解的空想家?抑或是一個不惜將整個民族的命運作社會實驗的理想迷狂?
只有一點很清楚,他改變了中國的歷史。
他是巨人,他周圍的支持者及反對者都是侏儒。
他死了。這個時代並不因此結束。他化為石像和圖騰,祭壇之下,一切的夢想與痛苦,迷惑與掙扎都在漫長地延續。
這群風格矛盾的龐大建築物圍攏著一個空間,這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天安門廣場。這座舞臺只有上演震撼全世界的歷史事件才配得起它的壯闊魁宏。事實上,已經不只一次地演出過了。這些劃時代的大事件足以改變人類的思維定式和國際的政治型態,卻偏偏未能改變中國人的命運,哪怕一分一毫。
這是一個謎。曾有無數人充當過大時代的見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安門廣場西南,有一排高層公寓,其中有一間臨街的房子,可以遠眺廣場。那是我的家。
現在我已失去了這個家。
我和千百萬試圖締造歷史的同胞一樣,身歷了驚天動地的五十日,終於遭到最慘痛的失敗。
89民運改變了世界,傳遞火種的前驅卻倒在血泊之中。
這是中國人最輝煌的記錄,亦系最恥辱的一頁。
一、
6月3日凌晨。
北京人在床上,學生在帳篷裡。營地的旗幟呼拉拉捲著廣場上的風。
戒嚴以來持續的憂憤、焦慮、警覺已徐徐鬆弛成酣夢。人民的血肉長城令幾十萬大軍始終無法開入首都,連日來盤旋於廣場上空的軍用直升飛機遁去無蹤。報載:圍城部隊已後撤10-20公里,並安營紮寨,一時再無異動。
北京人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感。和平正義與槍桿子對峙的氣壯山河的史詩場面,令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民氣從來沒這樣昂揚過。
假如執政者收斂其雷霆天威,承認這次全民運動的愛國民主性質,並與之共商改革大業,這磅礡大潮所轉化的能量,將使中國進入一個最朝氣蓬勃的新紀元。
確實有這樣一個孤獨的聲音在廣場迴盪過,然那張眼淚縱橫的臉上刻著的卻是「絕望」二字。沒有人真正悟透,一幫八十多歲的老人尚且不能容忍一個七十多歲的同僚不和諧的聲音,又怎能容忍廣場上數十萬條年輊的喉嚨發出的激昂吶喊?
然而,青春的血潮和青春的思維咸認為,人海旗林的隆隆聲威足以壓倒一切遠慮近憂。
進入6月,大氣中不祥的氣息確實在減褪。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全部威懾力只剩下水準類乎軍營牆報一般低劣的宣傳戰。甚至最權威的《人民日報》也一直頑強地發表隱晦地支持學生的文章,並和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報》等結成神聖同盟,和死硬派的《解放軍報》、《北京日報》、北京電視臺列陣對壘,大唱反調。
局勢是如此混沌,京城上空儘管戰雲積聚,廣場上十數萬年輕的革命聖徒,衷心祈盼著聖靈般的奇蹟--幾千年的專制陰魂會被一張「非暴力」的符?鎮住,顫巍巍地匍匐在潔白的民主女神像腳下。
二、
凌晨2時半
一個驚惶的聲音穿街而過--「市民快出來!大兵進城啦!」
我隔窗眺望時,那聲音已遠去。慘黃的碘鎢燈映照著空蕩蕩的前門大街,絕無軍隊蹤影。要進入廣場,這裡是西南方向唯一的通道。
自5月下旬,廣場頻頻「告急」,市民聞風而動,巳經有了「狼來了」的心理疲態。我佇立好久,廣場上並未傳出異常聲浪,學生廣播站也無示警。
我鑽回被窩,畢竟睡不著了。
凌晨3時許,電話鈴響,友人從南池子附近打來:「鬼子進村啦!」
我騎車至東長安街。一幕「全民截兵」的壯劇已近尾聲。寬闊的路面佈滿市民傖促設置的路障,臂挽臂的血肉人牆更是重重疊疊。此處距廣場僅一箭之遙,夜半突襲的軍隊竟無法逾越這最後的兩百米。望去幾千軍人已被群眾分割包圍,沮喪地退到人行道樹下,在濃黑的陰影裡沈重地喘息。誰也未見過堂堂人民解放軍是這般扮相的 ,這些軍兵們都沒穿軍裝,白襯衫、花格子衫、圓領衫,五花八門,顯見得是一次精心偽裝的偷襲。他們看去都是徒手。只拎一包壓縮餅乾之類的物品。其後才知並非如此簡單。士兵們一概纏兩條軍皮帶,拉扯□纏的混亂之中,地面遺落磨尖的鐵條、匕首、鋼筋、尼龍繩索、甚至還有菜刀等物證。我眼見有市民拾起送還軍人, 有的接收有的則拒絕。隨後,隊形凌亂的軍人開始後撇。
那些非軍事裝備,於我迄今是個謎。人民解放軍要用這類江湖幫會般的器械去收拾學生?抑或突進廣場後丟棄於地以栽贓人民?
無論如何,戒嚴部隊一改青天白日下列隊進城的方式,而對和平的學生市民採取夜半偽裝的偷襲,這是要寫進軍事史的。
更何況,它竟然失敗了。
「軍隊行動時間、方式、著裝均屬軍務,任何人不得干預。」
--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請注意,這不是事前警告,而是事敗後羞惱交加的通告。
當其時,我曾有過閃念:憑這六、七千便裝軍人,就算使出那些黑幫式的器械,能否剿平和肅清天安門廣場為數眾多的學生,實屬疑問。更不用說,黑夜便裝行動更易令場面混亂和失去控制。
事件的真相很快昭然。
(待續)
作者為中國作家,現居美國
《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