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這樣一天,我還在一間大學教書,晚上八點突然接到一個我很敬重的老師的電話,激動地向我報告臺灣選舉的結果和參選之令人激動的高分比(訪得是合格選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所在的小國最近一次的普選的參與率是38%)。記得我們當時就說到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政治意義的一天,重要性超過秦始皇統一六國,超過辛亥革命:中國人是有能力自己定規則自己管自己的,而且臺灣民眾之參與熱情證明,那些對中國的國民性的懷疑者和批判者一向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們甚至都激動地說到,中國人好像不需要從英美搬民主模式,臺灣只是暫時抄一點美國的本本,有可能會比西方人搞出更好的民主格式來。這次大選的過程又一次證明中國人搞民主的那種精明勁兒,你看臺灣的民調多麼精確,所以才出現這種戲劇性的場面。
阿扁的政府的四年民主肥皂劇下來,不論大家怎樣評價它的兌現和效率,我今天仍然持四年前的這種看法,如果我有投票權,我堅決投他,不是想支持他,而是要表達我對中國人自己的民主的信念,要想用我的信念票明確他的當選之先例性對於中國未來民主的啟導,要他來鞏固這種中國特色的民主實踐原則對大中華地區的示範性。
橫看海外中文媒體(我就不說大陸媒體了),這半年來一例都對阿扁和他的黨持譏諷態度,光看到了他的做手腳,而沒有看到對手們的做手腳,想把自己的那些愚昧的政治態度強加給臺灣這個大中華文化圈裡唯一的民主之地的人民的自主選擇,讓我看得心冷。他們真的是天生不配有民主的,儘管都廁身在西方民主國家。他們披隱在民主國家裡,卻向望著文化民族主義下的個人或集體意志獨裁,看到了這樣的媒體,真覺得中國人是天生的奴隸坯。
常常,一個中國人到了西方民主國家,過幾天就敢看不起那裡的民主制度,突然覺得專制下的治理,好像更有效率,更能體現精英們的心中的好惡和取捨,覺得民主國家的這種亂哄哄,互相揭醜,太不體面。既後就對民主國家,對臺灣這樣的民主之地的政治冷嘲熱諷起來。真是讓人悲哀:他們是天生的奴骨,享受不到專制,竟懷它的舊起來了。
臺灣的這兩次大選,證明中國人並不都是這樣天生想被專制,越被專制就越想被專制的。全程觀察下來,兩次大選的過程,都像一個好學生交的兩次作業,都可打「優」,至少講,學美國日本的和別人家的民主是學得真像,像得使我都有意見了:阿扁們還可更瀟灑,就放開來搞好了,照中國人的本性本能來搞民主好了,民主可以有無數種風格和格式,照中國文化本性放開來搞的那種民主,決不會比不上盎格魯人出於自己的個性結構搞的那一種。立法院裡的那一點打打鬧鬧,投票過程中的一些事故無關大局,醜聞越多的地方,你會發現那地方越是民主,領導人都英明偉大了,人民就有苦頭吃了。
做了幾十年的中國人,最讓我痛心的是,咱做事情沒有一種開創先例的光榮感和責任感,也沒有一種在前輩的先例下繼續守成和開創的急迫感。都是怎麼方便怎麼來,把民主這樣的日常生活世界裡的行為要麼看成宗教,要麼看成庸俗的麻煩事。中國人太自作聰明太姦滑,所以嫌民主這個東西老土,不夠痛快,從來認識不到,民主正是全體人民對付自己身上的集體人性之中的各種陰暗面的勉強辦法,是用自己的左手防右手,總是以防萬一的出發點,不是一種漂亮的像時裝模特表演。臺灣民主過程是對我們全體中國人的這種自治自防自省自救的品質的一個重大考驗,臺灣同胞的行動正在幫我們全體中國人證明,我們馬上就可通過這一考驗了。
在大選前的幾個月裡,我看到各區的中國人僅憑幾條政治口號,就對競爭的兩黨任意貶抑,隨意用個人好惡來攻擊作為民主社會公共領域裡的議題的未立案的虛擬政策,以自己心中的大中華大一統的情結,想來對一個民主社會的政治選擇亂作臆斷,阿扁的當選哪怕沒有別的任何意義,能打擊和閹割這些內心卑劣的政治撲克迷和文化民族血統論者或文化民族一統論者的民族主義政治情結,也是好的。是的,阿扁也部分代表了這種民族政治情結,但是它被置於民主程序下,受得票結果的偶然性制約,他作為政治家拉攏民意的「台獨」傾向的政策推銷,他的差異化選擇隨時受著民意調查的監察,全體臺灣同胞,哪怕是不持這一政見的人,也時刻把它放在多重選擇題裡,使它作為「問題」存在,任何民主,都只是由這樣一堆「問題」組成,最成熟的民主國家的政治,據華勒斯坦說,幾乎也都由三個主要問題構成:養老金安排、教育和醫療。臺灣會有「台獨」這樣的糾纏,是因為它的民主還在邊走邊唱階段,一邊搞一邊討論怎樣搞。在我看來,這是最有活力的民主。早知道該怎麼搞,照理想來搞,照知識份子和專家和偉大領袖的英明來搞,什麼都能搞好,這正是專制的定義!
相比於只剩下稅率和教育和養老可討論的老牌民主國家,臺灣的是一種高度活躍的民主,它居然涉及到了原住民與移民、省內人和外省人這樣在世界各地正風起雲湧的所謂身份政治,這不僅僅是一種權力分配的訴求,而是對民主政治本質的深層內省,對民主這種工具的反省。臺灣的民主政治使我想到加拿大的魄北克的活躍的自治民主,它對全世界都有意義!國民黨與民進黨之間的政治較量,是我們中國人內心之中的兩種力量的較量:大一統的壓力和西式文化啟發下的個人意識覺醒。國民黨和民進黨真是一對高質量的好選手,我對它們表示同樣的敬意。國民黨再多做幾年反對黨對它自己絕對沒有壞處,民主是他律,是用他我來治本我,國民黨在做反對黨的歲月裡的反思,將是中國未來民主政治中的寶貴財富。我們在連扁之間的期待和取捨,只是看戲時對人物的認同的取捨,連戰一有穩算,照樣會玩獨不獨的這一招,他過去不是也已作為李登輝的副手玩過這一招?連扁在每一個臺灣同胞合格選民的心裏,成了一副天平,正如這幾個月來成了我們全體中國人心裏,在台海之間成為一副天平一樣,這正是民主的意義之一。
中國人的大一統心理慣性害我們自己不淺,總把個人和族群的獨立意識的覺醒,看作洪水猛獸。在中國的未來民主裡,種族感、族群感、地區利益、個人認同、個人性向等等都會進入民主意識之中,正是民主激活了這些,而這些也正是民族創造精神所基。黑壓壓的張世謀《英雄》中的沒有面容的聽侯統一國家的命令的中國人,只配活埋到秦始皇的陵墓中。我們的中華國家機體歷史上是有很大的包容精神的,它並不是統一差異,而是模糊它。在今天可能也仍是如此。別的不提,你叫上海和北京統一到一起,會如水火不容,上海幫與北京幫之間的較量會發展到每一個政治單位裡,一點不會亞於臺灣的獨統之間的較量。但現在北京和上海之間很好地相互模糊著。
中國的儒人論政傳統也在臺灣新生的活潑民主裡出盡洋相,李傲這樣的自認為有超絕政治透視力的一再弄舌還不自知,是對我們別的總認為自己高於民眾一等的中國知識份子的一個很好警告。民主也是對一種政治命運的共享的認同和投身,知識份子決跳不出這一集體命運,他們的眼光和批判,是在同比例地運用一種政治權利,甚至都不好算是民眾的代言人。知識份子的關懷的深沉與否,取決於他們認同於投身於民眾的集體命運的程度。知識份子可以說些聰明話和風諒話,但他們最後是與人民一起走進投票公決這一付諸偶然性的集體行動的。他們總是先已投身在其中的。我們大陸知識份子也應該從中學到一些教訓。
臺灣民主的另一意義在於,它從一開始就學會處理和協調我所說的「內民主」和「外民主」之間的比例。總覺得中間有一些僥倖成分,是臺灣同胞們的幸運。直覺看去,英國、日本和臺灣這樣的島嶼民主都能靠一種內外比例的算計而一步到位,決不是沒有道理的。島國心態的根本,就是很在乎反覆算計自己和「大陸」(不列顛民主也時時、直到今天都被一個「大陸」問題困擾,兩黨總拿這個來玩選舉花招,玩的是民眾心理取捨,並不一定政治家獨不獨的問題;日本也幾乎把中國當作它的「大陸」)之間的比例輕重,並藉助遠方的強大力量(不列顛和臺灣都有個「美國」問題,也是選舉時的重大籌碼)。這種島嶼心理竟自然地使它完成了一種康德所說的民主或世界主義民主的心理的準備:外交政策與國內政策被置入同樣的嚴肅考量,有時竟不作區分,內民主和外民主打通。中國人從來沒有做到過這個,臺灣同胞幫我們邁出了第一步,給我們中國人奠定了搞民族民主和世界主義民主的自信。(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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