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被迫害致死後不久,母親又被污陷為叛徒,被批鬥,遭毒打,可憐當時我只有十歲,看到滿街的大字報,還有一些孩子在身後罵狗崽子,心裏的悲苦真是難以言表。在深秋的一個晚上,月黑風高,母親又被揪鬥。我自己一人在家裡飢餓難忍,望著窗外黑洞洞夜空,嚇得心裏直發抖。就跑去母親單位,當時批鬥會正在進行,有一個胖胖的婦女在台上發言,好像是憶苦思甜,臺人的人高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台上一呼台下百應。然後有幾個人上前將母親揪下臺來,我眼睜睜看著母親被那夥人打倒在地,拳打腳踢,我衝上前去,在旁邊邊哭邊喊: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結果有兩個人轉過身來就給我兩巴掌,邊追邊打,打得我口鼻流血,跑回家去。深夜母親掙紮著回到家裡我為她擦去臉上和身上的血跡,頭上的血腫塊像雞蛋那些大。背上腰上的血腫都變成黑紫色連成一片。母親被批鬥後,被勒令與一些先前已被清理出來的階級異已分子一起勞動改造。早上六點鐘,天還黑漆漆的時候就出門,晚上十點多點才進家。有時我實在太睏了支持不住,就獨自睡去,母親回來後不顧自己的勞累和傷痛,還要給我準備第二天的飯食,怕我餓著。有一天,中午回家,見母親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嘴唇直哆嗦,手上包著厚厚的繃帶,滲出斑斑血跡。原來母親在打氈機上遞氈子的時候,實在太累了,頭暈眼花,一不留神,食指和中指被機器連皮帶肉刮了一層,直露出了骨頭。就是傷成這樣,那些人也只准她在家休息了四五天,又逼她去勞動改造,並對醫生說這是個反革命家屬,還是個叛徒,雙料的階級敵人,不能讓她太舒服了。就是這樣,每次我放學回家,還是能見到母親為我做的飯,用一個盆扣在桌子上。想想母愛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後來回想這段時光,母親說那次在被那夥人毒打的時候,彎著腰,看見地上有一塊砧鐵,尖頭正衝著自己,她當時悲憤交加,血往上湧,正想一頭撞上去,正好聽見我的哭喊聲,就立即冷靜下來了,馬上高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硬硬地挺過了拳頭,掃帚和三角帶混合在一起的毒打,那以後不管是受到多麼殘酷地折磨,再也沒動過這個念頭。我是因為有母親才能生存下來,母親也是因為有我才頑強地挺過了這場難以忍受的劫難。到了71年9.13事件之後,父母的問題逐步得到澄清,但還留下了個尾巴,說是屬於敵我矛盾,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一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才作為冤假錯案得到徹底平反。
但是我在母親的督促甚至逼迫下考上大學,畢業又成家立業並搬進新家後不久,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母親看著我吃完飯,又到陽台上澆完花後,躺在沙發上溘然長逝,雖然是心肌哽塞,但臉色十分安祥,像睡過去一樣,這天正好是我父親的忌日9月18日。我知道,母親的心已經操碎了,這些年是硬挺著過來的,現在她終於放心地走了。
過去我常有一事縈繞心頭,百思不得其解。父親生前為人謙和、謹言慎行,樂於助人,因而人緣很好,又下得一手好棋,交了不少人棋友。我小時候曾坐在他腿上看他與同事下棋,大家相處甚洽。但被揪出來後,平時與他交好的同事唯恐劃不清線,紛紛貼出大字報無中生有地進行揭發批判。母親為人更是善良到有些迂腐的地步,他們平時與任何人都是一團和氣、絕無仇隙,為什麼那些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同事競能對他們下如此毒手,那些打人的凶手也不是些青面繚牙的怪物,是些普普通通的幹部,我小時還曾經叫過他們叔叔大姨,怎麼一夜之間能將反目成仇,必將其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如今終於想明白了,看來也不能全怪那些人,是那個滅絕人性的年代,使人們喪失了人性,激發起了人內心深處潛在的獸性。一但某個人被宣布為階級敵人,那麼,他或她已經不再是人了,人人得而殊之,而不用承擔法律和道義上的後果和譴責,而且還顯得自己對毛主席忠心耿耿,革命立場堅定,對敵鬥爭堅決。這是那個年代人們的一種自我表現形式和自我保護的措施啊。文革中毛的兩條語錄成了人們行使暴力的理論依據。一條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另一條是「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像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雖然這幾句話不是文革中說的,但確實對文革中人們的行為起了一種導向作用。
這段歷史我埋在心裏很多年,當年傷痕文學興起的時候,我還在大學讀書,學語言文學專業,但是這塊傷痕我實在不願意去揭,沒有寫什麼。甚至後來對兒子也沒有說過,因為我的少年時代如此淒慘,心裏的創傷多少年不能平復,我不願意讓今天的孩子心裏留下陰影,種下仇恨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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