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我從透過單薄的窗簾射進房裡的魚肚白中醒來,視線立刻就被一個移動著的棕色小活物吸引住了,這東西停停走走在牆上散著步,目標卻一點點接近我四歲女兒熟睡的面孔,女兒的小臉紅扑扑的正好貼在牆上。我騰的坐起來,抓起一條毛巾向那蟲子掃去,蟲子飛到了牆角,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它大驚失措,它瘋狂的順著牆角跑著,轉眼就不見了。我躺倒在床墊上,心裏納悶,二樓怎麼會有蟲子呢?正想著,房頂上又有一隻同樣的蟲子進入視線,大搖大擺的模樣令我心生厭惡,警覺地四面看看,遠處的牆邊還有兩只在爬,這可由不得我怒火中燒了,這房子怎麼成了動物園了呢?我招呼全家起床,聲明這房子裡除了住著我們一家三口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另類大家庭。果然,我在廚房煎蛋,就有小股部隊東一隻西一隻的在灶臺四周遊竄窺視,我渾身覆蓋著雞皮疙瘩勉強把飯弄好,胡亂吃了,就去敲隔壁Jenny的門。Jenny拉我進了她家就跟我坦白說,這幢樓整個就是一個蟑螂窩,因為樓下是個不衛生的飯店,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她特別想告訴我們別租這房子,可是沒找到機會,這臺灣女人是專門蒙這些大陸來的新移民,看房時噴了好多殺蟲劑把蟑螂都逼回去了,所以當時看不到蟑螂,人一住進來蟑螂聞到人的活氣就猖獗起來。加拿大雖然是有法律保護房客的,碰到這種事可以向有關部門申訴,可新移民剛落腳哪裡有精神跟房主扯這種皮,精力時間金錢都耗不起,一般也就只好自認倒霉,還是趕緊再找房子是上策。Jenny說她再住一週就要搬走了,算滿了只住了一個月,那房東倒還好說話,答應退她已經多交了的另一個月的房租。
我悶著頭回了家,腦袋裡只有兩個字:蟑螂!蟑螂!蟑螂!怪不得那天聞到刺鼻的味道,原來是殺蟲劑。天啊,這種從未目睹卻早有耳聞的臭名卓著的髒東西至少要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一個月啊!房子的電話還沒接通,我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去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會抽空來看看。我先生看我那一臉苦相,知道好潔成癖的我心裏犯膩味,也只好勸我說:房租都交了兩個月的,要不住滿一個月只怕不現實,就將就這一個月吧,這一段就著手再找房子。我雖然沒法子高興起來,可一想到那扔給房東的兩個月房租一千五百多塊錢,也是滿心無奈,暗暗的對自己說:別人住得來我也住得來!慢說是蟑螂,就是和老鼠同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記憶中那後來的一個月裡我身上的雞皮疙瘩就再沒褪過。房東是五天以後才來的,手裡拎著一個畫著骷髏頭的殺蟲劑。她倒是不緊不慢的樣子,一臉天真稚氣的神情,假惺惺地說:怎們會有蟑螂呢?好古怪呀!我這裡是最乾淨的了。又東看看西看看,怪我的垃圾桶沒有蓋子,孩子的零食沒有放到塑料桶裡去。我耐住性子不去撕破臉拆穿她,只告訴她家裡有孩子不能老噴殺蟲劑,如果蟑螂這麼囂張下去我們是一定得搬走的。她說,那可沒道理,你們剛來加拿大不知道這裡的規矩,房子是你們自己看了的,要搬走錢也不能退。我說:你怎麼退給Jenny呢?她說:她一個人帶個孩子,我怕她以後付不起房租,安省不讓攆沒收入的房客,就巴不得她早走,所以退她錢。我說:你就不怕我們付不起房租,賴著不走?她說:你先生是電腦工程師,不是來了幾天就找到工作了嗎,怎麼能付不起房租?我氣得岔氣,又不會吵架,就問:你就不怕我告你?我可是律師出身呢。她就一臉壞笑,說:你那中國的律師可不做數,你儘管告好了,我有好幾個律師正愁沒官司打呢。
氣歸氣,日子還得過。因為要搬家,什麼傢俱也不敢買,我就把兩個床墊並起來,讓女兒睡中間,讓她遠離蟑螂的侵襲範圍。家裡的食品全部放到冰箱裡,連大米和麵粉,牙膏牙刷也不例外。一天扔幾次垃圾,決不讓垃圾在家過夜。殺蟲劑刺鼻的氣味聞了讓人頭暈,用了一次就不敢再用,怕孩子中毒。蟑螂的家族於是坦然自在的在我們面前來去自如,風流瀟灑。做飯的時候是我最緊張的時刻,飯菜的香味會誘使蟑螂傾巢出動興奮異常,前後左右的牆上房頂上都會有蟑螂舞蹈隊的大型表演,我生怕會有奮不顧身的勇士蟑螂扑進鍋裡赴湯蹈火,於是只好不停的蓋蓋子,炒出的菜跟煮出來的差不多,寡淡無味,倒是調劑了那時煩躁而緊張的心情。開始的時候我還一見蟑螂就手腳齊上,用蠅拍打,用腳踩,後來發現我得長出百十個手腳才能應付得了那個活躍而旺盛的群落,也就不再去費力徒勞,反倒和它們問長問短調侃兩句,從中尋樂。諸如「你以為這麼盯著我吃飯,我會分你一點嗎,小算盤打錯了!」「你們讓開點,再不讓開我就只好繞道走了!」說完就抱著女兒樂一通,女兒會問:媽媽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很喜歡這種蟲子?我就說:當然了,這是咱家不用花錢的寵物。在她那稚嫩的小腦瓜裡,蟑螂是和小貓小狗一樣好玩的動物,它們爬來爬去的模樣給她帶來很多好奇和興奮,我哪裡忍心用害怕和厭惡去破壞她那美麗的純真?
找房真是一件辛苦差事。Jenny說要找乾淨的apartment最好還是找洋人的有管理員的大樓,還塞了幾本多市租房的大小冊子給我看。我就用鉛筆勾勾劃劃圈了可能合適的房子打電話約時間去看房子。那年很熱,正是七月陽光最毒的時候,奔波在多倫多林櫛秸比的高樓大廈中,我一手領著累得走不動路的女兒,一手握著地圖,嘴上講著自己都聽不大懂的英語,汗流浹背。有時為看一個房子要倒三次車,拖著女兒停停歇歇,前後花五六個小時。我的後脖頸子還被陽光灼傷,一年多顏色都退不掉。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臨近市區的地方找到一處接近社區中心,圖書館,商店,學校,交通便利的高樓,立刻簽了下月入住的合同。
臺灣女人對我們已付的房租始終含糊其辭。搬家的那天,那女人尖著嗓門不退錢,我忍不住說:這種衛生條件完全不符合居住標準,房客一告一個准。你怎麼能忍心用這種低級手段賺新移民同胞的那點辛苦錢?於心於德,何忍?那女人終究是商人,無仁慈之心,執意不退。我先生丟了兩句軟話,總算拿回了三百元。我們與蟑螂共舞的日子最終以一個月一千貳佰圓的高房租而告終,一個月來精神上肉體上的高度緊張和被同胞愚弄所引發的傷感則是金錢所無法衡量的。
那登陸的頭一年,我們沒有車沒有房子,住在一幢三十層大樓裡的三層樓上,樓裡進進出出的都是帶有各種口音的新移民,膚色也黑白黃混雜。廚房壁櫥裡還是偶見蟑螂的死屍,樓前樓後的草坪上常有紙屑和易拉罐隨處可見,公共汽車上有人把泥濘的腳搭在前座的後面,這雖然和我想像中「世界上最適合居住的地方」大相逕庭,但頭頂上那藍的清澈的天和白的純粹的雲,居民區裡三步兩步可見的綠的冒油的草坪還是一下就使我漂泊的心有了要著陸的慾望,在加拿大安個家的決心便是那時下的,曠日持久的「家居建設」從此拉開了序幕。一套嶄新的傢俱和鍋碗瓢盆添進了空蕩蕩的兩室一廳,像模像樣的小日子就那麼過了起來。對新生活的幻想雖然還只是一張底片一樣在自己的心裡面模糊著,卻滿懷著希望。盼望有一天拿出來沖洗曝光,變成清晰明亮的照片,樹是樹,雲是雲,人是人,才會踏實安穩。那張照片裡該有穩定的收入,平靜順遂的生活,溫馨快樂的家庭,那是一個和和美美又平平淡淡的百姓人家的生活。沒想到這底片一模糊就是幾年。有拼,有累,有怨,有哭,終於可以微笑面對相對穩定的生活的時候,回首望去,才發現 那拼、那累、那怨、那哭原來都在低調中閃著一圈高調的希望之光, UFO似的帶著自己的心向難料的未來疏忽飛逝著。
人沒了希望,就像肉體沒了靈魂,飯菜沒了香味,文章沒了思想,婚姻沒了愛情。有著希望,什麼苦不能熬,什麼累不能受,什麼罪不能嘗呢?與蟑螂共舞的那段記憶雖然還會常常在我記憶的天空中流星一樣的劃過,但已漸漸淡漠。想想那些和蟑螂共舞的日子不也是在掐著指頭算記和它們告別的日子不遠了的希望中過來的嗎。人竟是這樣一種彈性的動物,在希望之燈的指引下,屈伸自如,來去灑脫。看著走過的腳印,忍不住搖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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