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街追殺
中興鎮是都江堰至青城山的必經之地。穿鎮而過的國道更像帶旺一方水土的經濟命脈,商業街和迎賓路倚道而建,構造出近三百家商戶的中心商業區。一家挨一家的小門臉從國道邊直接延伸至500米開外的沙溝河。在每年4月到10月的旅遊旺季,街上一半以上的生意來自川流不息的過客,每月逢「七」逢「十」的趕場日子裡,馬路當中都會擺滿臨時攤點。
相對於鎮上的熱鬧時光,追殺的發生時間「略顯冷清」:剛過旅遊熱季,也不是趕場日子,女子被殺於早上5點,在商鋪開門前;男孩被殺於夜裡11點,在大多數商鋪關門後。女子遇害的店舖在商業街老橋旁,左邊是「中國農業銀行」,右側為超市和茶樓;男孩被害的皮鞋店離商業街南側的中興派出所不足百米。人們抱怨著「商業街都快成屠宰街了」,「誰還敢開門做生意」。
事件的過程因頗具戲劇性反而顯得缺乏真實感:37歲的女子大聲喊叫一路奔跑,血跡在約200米的老橋上斷斷續續,最終被砍死在一家關門的超市門口。被人追殺無路可逃的劉曉昆慌亂中奔進尚未關門的皮鞋店,四五個青年從隨後而至的出租車上操刀入室,一陣砍殺奪了劉曉昆的命。30多歲的皮鞋店老闆甘彬夫婦從外地來此開店僅三個多月,兩分鐘內的血腥場景嚇得兩人癱倒在地,更多的鄰居則是被他們隨後發出的驚呼和報警後引來的警車驚醒。
雖然附近店主們並不直接認識兩個受害者,不大的鎮子裡很快流傳開各種猜測與信息。弱女子在當地說法中是一個「不太正經的」人,被前夫或是情人因為感情糾葛追殺致死。劉曉昆則是本地孩子,家就在路另一側一里多路的紅樓村一組,平日裡務農為生。中興鎮沒有出租車,提刀而來的追殺者被推測為「都江堰市裡來的」,母親黃菊英能想起的是兒子在晚上7點接到電話後說「朋友來了」,便有去無回。身高只有1.55米的劉曉昆在熟人眼裡性情溫順,並不像個幫派人物,黃菊英覺得自己的窮兒子對殺人者來說實在是無利可圖,因此相信「他一定是得罪了在外面混的娃娃」。
劉曉昆的遇害並沒有引起熟人圈以外的同情,街上的生意人說,「都是些『渣渣』(當地對不務正業青年的稱呼)的爭鬥」,殺害女子的中年男人也是這裡的「混混」。這種爭鬥激化為當街追殺在眾人記憶中至少還有兩次:7年前,剛復員回家的陳豆腐家兒子某天中午在鎮上老橋附近刺死了鎮裡上阮村的宋紅軍,起因只是一點小摩擦。5年多前,在成都體校讀書的當地一個十幾歲男孩跟人打群架,夜裡11點被人從都江堰追來砍死在公路邊的新橋旁。在當地人看來,這些「街上耍的混混」犯凶殺案並沒有太大圖謀,「不就是爭個位置爭個臉」,平時也是打打殺殺,只不過這幾次「鬧大了,弄出了人命」。
街頭黑幫生存圈
四川土話對混混們的稱呼頗多,「渣渣」、「晃殼兒」、「爛眼兒」,想吃好穿好耍好、又不願吃苦掙錢的人不自覺地衍生成了一個階層。與鄰近經濟發達的青城山鎮相比,中興鎮人的日子過得不算富,靠街頭生存的閑散幫派不少。
雖然當地百姓對遊蕩於人群中的混混們無法精確統計,「但仍留下了鮮明的群體特徵:年齡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不等,男人居多,本地和外地人兼而有之。36歲的新益村村民魏耀明(化名)在家門口做了十幾年的小本水果生意,已經和80%街上耍的混混建立了點頭之交:「有些就是自己村裡的熟人,平時農忙種種地,有別的事掙點小錢,不夠花了就到街上耍。」因為「各有各的生財之道」,居民與混混們維持了相對穩定的一種平衡:店舖做正經生意靠遊客掙錢,混混靠小偷小摸弄點零花錢。
凶殺案發生後,中興派出所放置南街路口的公告欄提醒大家注意12種當地盛行的騙術在某種程度上記錄了混混們的生財之道:用假銀元、假金幣騙人,謊稱撿到貴重寶石、玉馬等騙錢。並不高明的騙術往往藉助暴力的威脅,有時就直接耍橫,撞到人後敲詐對方錢物,甚至暗偷明搶。
商業街聚集著混混們生存來源,與之平行的以火鍋店和遊戲廳等為主的另一條主要街道迎賓路則成為他們的消費場所。雙向寬車道的迎賓路是鎮子裡為數不多的樣板性工程,道路兩邊的商鋪由政府統一建成兩三層的小洋樓模樣,一樓商鋪,店主住樓上。在街上做了8年生意的白清秀說,迎賓路上三家遊戲廳和三家卡拉OK廳幾乎沒安靜過,夏天就別想睡個好覺。通常晚上10點以後是混混們的活動高峰期,「爭歌唱、爭位置,喝酒、打群架,一晚上就聽到外面乒乓作響」。而他們之間打起架來「摸到什麼用什麼」,刀、啤酒瓶拿到就刺出去。今年7月份一天半夜,街上居民都被叫救命的聲音喊醒了,有人喊「我要軋死你」,開著農用拖拉機轟轟作響,打殺過後第二天天亮看到了路上有大灘血跡。
小鎮安全的價碼
在成都曾給某幫派老大當司機的趙雷(化名)是看不上鎮子裡小混混們的。因為其「級別太低」,「馬仔都算不上」。成都幫派比較興盛的90年代初,幫派老大多是有經濟實體的大老闆,手下養著幾個到幾十個不等的馬仔,做馬仔的要求只有一條--亡命。平時馬仔光拿錢不用多幹活,一旦有經濟糾紛或是生意競爭需要「狠」的時候,他們一定要派上用場。但現在一則大都市的經濟秩序已經相當規範,二來「當初混江湖的一批人年紀也大了,到處晃也沒什麼意思,找老大安排點事情就告退了」。逐漸弱化的幫派組織形態便一層層向都市周邊的區域滲透擴散,活躍在這個川西城鄉邊緣小鎮的混混們體現的僅是最鬆散的末端結構。
兩個月前從阿壩州來商業街開超市的張紅霞(化名)不習慣鎮裡的治安環境,「街上人太不團結了,各人只為自己包包圓」。受害者劉曉昆的家人一直試圖弄清孩子最後在店舖裡被刺殺的情形,從內江趕來的劉曉昆表哥不同意店主被嚇傻了、無法救護劉的說法,「屍檢報告說他是失血過多身亡,流那麼多血總要有個過程吧。警察說他左手握拳反抗,右邊臉全被歹徒用店裡的煤球砸傷了,對方是先用煤灰迷了他的眼才靠近的,這些時間就沒有人相救嗎?」母親黃菊英想不通的是,「娃娃在這里長大的,街上的人基本都認識,他們怎麼不救人呢?」而皮鞋店的店主三個月前從外地搬來,不願再次提到當天的場景。旁邊副食店老闆兩夫婦在這裡也只住了一年,稱當晚店門早已關閉,等到被驚醒是警車來了之後,劉已經沒救了。張紅霞提到,有時混混們在半夜爬上電線桿入室偷盜,偶有看見的人也不敢做聲,「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誰敢惹?更何況是提刀子在你面前殺人呢?」
對於沒什麼血腥色彩的混混,當地人是溫和的,甚至是「可以理解」的。一個擺在土地被徵收的農民面前的現實是,經濟狀況並不一定比以前好。新益村五組在村民印象中最後一次分田是1988年,隨後水田因為鄉鎮建設不斷被政府徵用,十幾年來隊裡人口增加了40多,土地卻由100多畝減少到70畝,於是新增人口「有戶無田」。鎮裡給36歲的村民張志(化名)的土地補償是每年700斤大米做口糧,「現在我一家四口人,口糧不夠用」,張志就四處打「貧工」(低技能短工)餬口。而十幾歲的娃娃畢業後沒田種,鎮裡的小商鋪又提供不了打工機會,「不夠勤奮的娃娃便成了混混」。據村民估計,新益村五組50多娃娃中,有10個左右的小混混。經濟不夠寬裕的中興鎮,派出所9個民警和十來名治保隊員管理著轄區內常住人口42500人。一位村民說,案件發生時就算打110,市裡還是指派當地派出所管理,可「他們總是經費不夠,總是說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