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時,駐村工作隊多是北方人,講的北方話南方人聽不明白,故而誤會多多。敝鄉稱北方幹部講的話為「解放話」。
有回開會,工作隊長操著北方話,字正腔圓:「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準備發言。」
「差距」和「發言」,本地老百姓聞所未聞。他們只知紡車上紡綞中間那根生鐵做的軸,叫車株,南方話說是「差距」。他們不明白,明天開會要帶車株幹什麼?「發言」,大家都聽成「發鹽」,那會兒鹽正緊缺。共產黨說是來幫窮人鬧翻身的,一點兒不假,開會還要發鹽。
次日,前去開會的農民拿著兩樣東西,一根車株、一個缽子。
抗美援朝時,幹部作動員,大講美國總統杜魯門之壞。有回會上提問:「誰知道杜魯門是什麼東西?」貧下中農大眼瞪小眼,半天沒有接腔。有人終於壯著膽子,答道:「我知道,杜魯門是個烏腦殼鴨公。」
幹部哭笑不得:「怎麼說呢?」這人說:「我兒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東西多。我家養了十幾隻鴨,只有那只烏腦殼鴨公討厭些,喜歡亂跑。我兒子老是拿土坨打它,邊打邊罵,你這個杜魯門!你這個杜魯門!」
言必稱語錄,亦有好玩的故事。一天,生產隊分谷,某戶分得很少,同隊長吵起來。隊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沒有飯吃。」隊長說:「毛主席說,要克服懶漢懦夫思想。按工分計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說:「毛主席講,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隊長說:「毛主席講,你偷懶,就餓死你。」
爭來爭去,兩人吵架的話全成毛主席語錄。
某一天,大隊護林員抓住一個偷砍樹木的,要處罰他。兩人爭執起來。正好公社書記來了,嚴厲喝道:「毛主席說的,不准亂砍濫伐。」不料,那護林員聽了,臉色通紅,支吾半天說:「書記,他先亂砍,我才亂罰。我是最聽毛主席話的。」
批林批孔期間,有個經典段子,家喻戶曉:林彪披著馬克思的大衣,帶著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的3隻雞,跑到蒙古吃早飯。怕年久失考,解釋如下:「林彪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帶著葉群臭老婆,偷乘毛主席的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這個段子明顯是群眾口頭創作的,太過精緻。
我親自見過這樣一件事情,異曲同工。某天晚上,大隊召開群眾大會,主題是剝開林彪的三張畫皮。哪三張畫皮,當時,我年紀小,加上時過境遷,現在都記不得了。但有位村婦的發言,我字字銘記在心。
那村婦因家務太忙,飯都沒來得及吃,怕扣工分,端著飯碗跑到會場。台上坐的是縣裡來的幹部,正講得起勁,忽見下面有人居然端著碗飯聽他講話,大為感動,立即指著這位村婦,說:「像這位社員同志,覺悟很高,我們請她發個言,批駁林彪的三張『畫皮』。」
那村婦哪敢上臺?大隊幹部硬是把她推上去。她湊到話筒前,忽然憤慨起來:「我沒文化,話講得醜。我說林彪,他就一兒一女,要那麼多『花被』幹什麼?還偷了毛主席3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兒子結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紅緞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幾年,公社組織全體共產黨員去韶山瞻仰。一個老黨員,土改根子,作風很過硬,黨性特別強。他在火車上小解,不會開廁所門,把自己關在廁所裡老半天。列車員發現後,才把他放出來。
一路上,黨員們都拿此事開玩笑。這位老黨員總是憨厚地一笑。回村後,一位黨員說起這個笑話。不料,那老黨員勃然大怒:黨內的事情,不能到外面亂說。
我能記住年代最近的此類故事,是關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生產隊長去公社開了一天的會,當晚就召集全體社員傳達會議精神。事情重大,過不得夜。
隊長臉色鐵青,說起話來嘴皮子不停地顫,可見他氣壞了:「社員同志們,那個鄧小平,掀起右傾翻案風,胡說什麼金不如錫。這不是把我們貧下中農當個卵在弄嗎?金子和錫哪個好些,未必我們都不知道嗎?他硬要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把日頭講成月亮,把黃牛講成驢子,說金不如錫。社員同志們,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我不知當時是否有人清楚,「金不如錫」其實是「今不如昔」,當時會場氣氛嚴肅,沒人吭聲。
我多年沒在鄉下呆,不知是否有新的故事,這些年,城裡倒是新段子不斷問世,葷素兼備,雅俗皆具。這些段子儘管頗具原創性,但斧鑿痕跡太重,不如那些鄉下故事,就發生在生活裡,不是現編的。
摘自《三湘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