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治中職掌侍一處,充當蔣的近侍之臣,最大的優勢,既不是他的善於「宣達領袖意旨」,也不是他的肯為主上「分憂分勞」,而是他的放言極諫,敢講真話。這是張治中的一貫特色,也是陳佈雷等近侍之臣所不敢做或做不到的。抗戰期間,由於大後方交通業務龐雜,特別是由於打通西南交通大動脈滇緬公路之後,因缺少統一的運輸管理及領導機關,各路「神仙」紛紛上路搶道,形成千軍萬馬搞運輸的局面,以至秩序混亂,問題百出,朝野頗多非議。為此,侍從室建議在軍委會之下設立運輸統制局,總攬滇緬公路運輸管理事宜。在當時「運輸第一」的口號下,亦為了顯示最高當局對交通運輸管理的重視,蔣便在人事部門遴選運輸統制局局長的簽呈上,大筆一揮,寫了「自兼」兩個大字。
蔣的批件退到侍一處,張治中皺眉頭了。不錯,抗戰時期,東部的出海口都被日軍封鎖,滇緬公路成了大後方的國際通道,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過,運輸統制事宜究屬局部,由最高統帥自兼局長,豈不是將領袖的作用,降到一個事務官的位置?再說,抗戰期間,事關黨國興衰成敗的要職,多乎哉!豈可都由最高統帥自兼?於是,張治中找到軍政部長何應欽,直截了當地建言:「應該請你兼,若是由委員長兼,不成體統。」隨後,張在蔣的批件上,老實不客氣地簽上自己的意見:「這個運輸統制局,以最高統帥兼任,實在不成體制,可由何總長兼之。」張將這個簽呈第二次送上,蔣批了一個更大的字「可」,表示採納了。
這樣一件趣事,本不為局外人知曉。但是,自從運輸統制局成立後,滇緬公路上的各種投機走私、違禁販運的現象,不僅沒有能「統制」起來,相反卻是愈演愈烈,一片烏煙瘴氣,以至於運輸統制局被撤銷,也未能有所改觀,兼統制局長何應欽也被弄得大傷腦筋。有一次,何在總理紀念周做報告,大概也有推卸責任的意思,便把這件舊事重新提了出來。何說:「本來,這個運輸統制局,是張治中主任以大義責我,要我來擔任的,因為成績不好,真是很慚愧!」據張治中說,他聽到何應欽公開這個故事,心裏很高興:「幸而蔣沒有兼,否則將損傷最高統帥的威信。」並自負地認為:「從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我對最高統帥的一點負責精神。所引為遺憾的,就是拖累了何,然而他為蔣分勞分怨,正是他的幕僚長責任之所在。」
大體說來,一般臣下要在蔣面前進言,是很不容易的。在蔣那兒,不要說政見不同的人,往往要吃閉門羹;就是蔣的親信和心腹幕僚,真要是貢獻了讓蔣不高興的寶貴意見,往往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所謂「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事情,並不少見。以張治中的地位來說,當然不能算是政見不同的人,但也不一定算得上是蔣的心腹。像張治中這樣不上不下、不親不疏的身份,其實是很難在蔣面前暢所欲言的。然而,張的放言極諫的角色,卻扮演得頗為成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特例,也不能不說是一個罕見的現象。
其實,我們只要深入分析一下,就可以發現,張治中的進諫方式,既不是一味的陰柔,阿順取容;也不是一味的高亢,大唱反調,更鮮有令蔣難堪的局面出現,而是知時務,審時度勢,順其自然;什麼場合能說,什麼場合則不能說;能諫則諫,不能諫則止等等,都有精到的把握。在態度上則是落落大方,光明正大,有什麼說什麼,讓蔣感到張治中的這些意見,大都是出自真心誠意,出於愛護自己,不是在玩手段,也不是為了邀寵獻媚。如此,從蔣這一方面來說,對於來自張治中的進諫,愛聽不聽,要睬不睬,都無所謂;接受與否,接受多少,都沒有什麼心理負擔。這也就使得蔣、張之間的關係比較輕鬆自然,雙方都不需要刻意適應對方,增加精神負擔。正是因為有種種輕鬆的氛圍,張的種種進言,蔣反而往往容易接受。從這方面來說,張治中稱得上是位善於進諫的「專家」。
諸如,自川軍七師長聯名通電「驅王事件」發生後,王纘緒終被趕下四川省主席的寶座,率部出川抗戰去了。川省主席之職,一時虛位以待,由此引起川軍各派巨頭覬覦。過去,蔣曾數次設計,企圖利用川籍政客張群謀取川政,均被防守極嚴的川軍擋在門外。這一次,蔣覺得機會不能再失去了,也就不惜降尊紆貴,決定親兼省主席一職,並派成都行營主任賀國光兼理省政府秘書長,先將省政把持起來。據考,以一國之尊,兼一省之長,是為開民國未有之先例。在此基礎上,蔣籌劃從人事、機構、輿論等方面,逐步加以調整,以為張群接掌省政的過渡。
據此,當川軍老資格、第24集團軍總司令唐式遵派代表赴渝謁蔣,意在謀奪川省主席一職時,蔣不客氣地囑咐唐總司令的這位代表,四川省主席現由自己親兼,將來誰作戰有功,即交誰主持。這當然是一個幌子,也是一個擋箭牌,先將野心家擋在門外再說。但是,誰能說蔣委員長做得不對呢?侍六組組長唐縱為此大加讚揚,認為:「一方面鼓勵唐抗戰,以示留以酬功之意;一方面委座兼任,以杜後方軍人覬覦政治之門。別是非,明曲直,無有出其右者。委座此種處置,誠令人讚佩無既也。」
然而,這件事傳到張治中的耳朵裡,就沒有這麼好的口碑了。張對蔣的這一手段,大概還有點不甚瞭然;當張聽說蔣要親兼川省主席時,大不以為然,認為:由蔣自兼四川省主席,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損失威信。因此,張治中明確主張蔣不宜親兼川省主席。張為此多次向蔣進言,但均被蔣以「因為沒有人」作盾牌,堅決地擋了回去。張明白蔣不肯放手後,也就適可而止,不再力諫了。不過,一旦遇到適宜的時候,張總是不忘敲敲邊鼓,說說笑話,藉以自嘲而已。在蔣親兼川省主席期間,張曾兩次侍蔣赴蓉辦公。為此,張曾問陳佈雷:「我們問問委員長,是用什麼資格到成都去?如果是以委員長的資格,則無到成都之必要;如果是以四川主席的資格,則我們無隨行之必要。」
當然,這是臣下在背後對主上的一次幽默,委員長那邊,誰敢去問?成都那邊,也還得一而再地去;不過,張治中並沒有放棄直言進諫的責任:「到成都,已經一次、二次,我們可不要再走第三次了;如果還要走第三次,我們就要『同盟罷工』啦!」雖然是一次嚴肅的進諫,但看起來更像一句玩笑話。為了一句玩笑話,蔣當然不會責怪臣下。所幸,張的這次進言,居然靈驗了,沒有等到走第三次,蔣便已辭去川省主席的兼職。張治中很得意,以為這是他們共同反對蔣兼理省政的結果。事實上,蔣之辭去兼職,是認為他已完成佈置,由張群接掌省政的時機已經成熟。否則,四川省政不能到手,蔣會辭去兼職麼?只是,在談笑聲中巧妙進言,不能不說是一個高明的進諫之道。
在蔣介石這樣的大獨裁者面前,張治中能夠放言極諫,不受猜忌,除了他的有見識、敢擔當、把握準、方法巧等優勢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這就是他在不少國民黨要人中,素有所謂「無私心,無野心」的好名聲。對於來自臣下的各種意見,蔣在「聖裁」時,往往有一個重要的尺度,這就是總要揣測一下對方的動機,是公忠體國,還是暗售其姦?是忠心愛主,還是阿順取容?是精誠所至,還是沽名釣譽?當然,蔣在作出這些判斷時,是以他的主上之心,度臣下之腹。也許在臣下是出自愚忠,但在蔣的眼裡卻是賣主,到了這種時候,君臣之間的這一筆賬,往往也就很難算得清爽。因為,在蔣看來,權力這個東西,是世界上最好的尤物,誰不喜歡呢?表白說不喜歡的人,正說明他心中有鬼,所以要欲蓋彌彰。
主上有了這個鐵板釘釘的想法,臣下往往就很難進言了,如果有人建議蔣少兼職,少管事,多放權,蔣馬上就會以為此人要與他爭權了。這個人的不妙,也就可以想見。不過,蔣也有一個好處,這就是他在聽取臣下的意見之前,往往要先從側面打聽一下這位「愛卿」的行止,考證一下此人的一貫表現。而這個「打聽」與「考證」的過程,無非是從親信心腹中瞭解。因此,在蔣手下說話辦事,並且,要想把話說好,把事辦好,這與蔣身邊的親信權臣對你作何評價,至關重要。張治中不但深知個中三昧;而且,他的長處也正在這裡。以老子的處世哲學來解釋,正所謂:「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之溪。」大白話,就是「以柔克剛」。因此,像張治中這樣精明練達的權臣,在充當蔣的近侍之臣以後,居然沒有給蔣產生那種臥榻之旁,聞他人鼾聲的恐懼心理,這不能不說是張治中的一大看家本領,也不能不說張治中有著自成一家的侍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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