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間,大余(余秋雨)與小余(余傑)為文革舊事之懺悔而鬧得筆墨四濺,沸沸揚揚。說到底還是一個「遺忘」與否的問題。有的人想徹底忘卻一切難堪、醜惡的過去,其實並不奇怪。讀讀現在的小說,看看現在的影視,關於文化大革命那段歷史的題材作品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渲染「青春無悔」,化苦難為輕鬆一笑,化悲劇為言情說愛,化歷史為傳奇搞笑,這是一種怎樣的遺忘啊!一位哲人說得好:「人類文明與進步的歷史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歷史。當我們不情願去回想那令人心碎的往事,忘卻歷史上的那一場大悲劇,那悲劇就會重新上演。」
學者王毅先生在《「文化大革命」野蠻性和殘酷性的文化根源》(《北京文學》1998年第9期)一文中寫道:「1969年8月26日,北京大興縣公安局召開局務會議,傳達了謝富治在市公安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從此,打鬥、亂殺事件日益嚴重,由開始時斗打個別『表現不好』的四類分子,發展到斗打一般的四類分子,由一個大隊消滅一兩個、兩三個尖子,發展到一個大隊一下子打死十來個甚至幾十個;由開始打殺四類分子本人發展到亂殺家屬子女和一般有問題的人,最後發展到全家被殺絕。自8月27日至9月1日,該縣的13個公社,48個大隊,先後殺害四類分子極其家屬共325人,最大的80歲,最小的僅38天。有22戶被殺絕。而在文革中,廣西許多地方流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臠割肢解『牛鬼蛇神』等活人,然後煮熟分食的最野蠻暴行。僅在廣西武宣縣,被吃者就達一百幾十人。其中被吃肉後砍頭的1人,挖心肝的56人,割生殖器的13人,全部吃光的18人,活割生剖的7人。在武宣縣武宣中學,甚至出現了大批學生批鬥完老師、校長之後,在校園內就地架起簡易爐灶,將他們剖腹臠割,煮熟分食的慘劇。」
真相有時讓人心驚膽顫,不讀王毅先生的文章,我不知道在文革期間居然還有如此殺人、吃人的野蠻殘忍的行徑。魯迅先生曾借狂人(《狂人日記》主人翁)的口試圖勸轉作惡的世人,並說將來的世界容不得作惡的人居住。然而文革中所發生的事證明了狂人的天真。關於這樣的文革慘劇陸續披露的還有作家鄭義的《紅色紀念碑》與經濟學家何清漣的《為了被遺忘的數千冤魂》等文章。
回憶往事真的需要勇氣,尤其是面對那種血淋淋的真相。但曾經在文革中打過人、吃過人的人,卻早已將過去遺忘,他們高喊著「忘掉過去,面向未來」而神態自若。於是巴金老人提議建立「文革博物館」,卻遲遲沒有下文,也就不難理解了。但如果將從前血淋淋的事實輕易地全部抹去,輕易地全部遺忘,我們又如何保證將來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呢。要知道,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一個對自我生命有著美好期待的人,一個渴望自己不斷走向人道、慈悲、高貴、超越的人,在他的記憶過程中,一定會非常認真地反思與這些理想相背離的妄念與行為,非常痛心地懺悔他的一切過失和罪惡。在這個非人的世界裡,並沒有乾淨的手。
面對過去,我們應該拒絕遺忘,徹底反思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悲劇。只有勇於正視與面對,才能喚醒良知,才能避免悲劇的重演。拒絕遺忘,是一種承擔,承擔心靈的大痛苦與大悲哀,也是一種執著,執著精神的高貴與清潔。拒絕遺忘,我們就必須言說。言說一切的事實與真相。禁忌是遺忘的一種偽裝,言說就是反抗禁忌、反抗遺忘。
只有記住我們人類的一切卑劣和醜惡,才能恥於卑劣和醜惡;只有記住人類的悲劇,才能避免悲劇變本加厲的重演;只有記住發生過的罪行,才能防止新的罪行;我們只有記住一切,才能真正擁有我們的歷史。也只有記住歷史,才能使它不致被歪曲和篡改。上帝會審判那些有罪的人嗎?我們不一定能夠等到上帝的判決。但,起碼我們可以做到絕遺忘,讓記憶復活,直面真實而殘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