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畢節縣誌》記載,蘇寬仁等外籍人士建起的撒拉溪麻風醫院,在解放前夕收治的病人達到250人。1951年9月,貴州省畢節地區衛生部門接管醫院,接受國外捐助繼續對麻風病人進行隔離治療。五十年代,院內病人多達五百餘人,絕大部分來自農村,收治的國家工作人員也有一兩百人。
五十年代以後,依托撒拉溪麻風醫院建立的畢節地區第二衛生學校,是全國惟一的麻風病防治專業學校,迄今已為貴州乃至全國培養了逾千名「麻防專才」。
麻風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妖魔,何以流傳數千年而不絕?那些飽受麻風病折磨的人群,他們的處境怎樣?
7月初,我們走進烏蒙山深處的麻風病高發區域,在幾處儼然依舊「與世隔絕」的麻風村落裡,與那些年邁體弱、肢體畸殘的「特殊村民」進行面對面的交流。我們的闖入,對這些面部變形、鼻樑塌陷的老人的平靜生活,是一個新鮮、有力的刺激。時至今日,除了常年相處的醫生,他們很少有機會與外界的人群正常接觸。
如今在醫學上,麻風病只是導致人肢體畸殘的皮膚傳染病,但由於依然存在的社會偏見,麻風病人和那些容貌怪異的康復者,依舊承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
「社會上最苦難的人群」
汽車在彎窄的山道上艱難爬行,我們來到了畢節市何官屯鎮高寒地帶的大坪子村。這裡不僅有麻風病人聚居,而且還有專門的麻風醫院。在上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的三十多年裡,這裡迎來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麻風病患者。如今,留在這裡的僅有幾名醫生和二十多名有家難歸的老人。
「稱他們是病人,實際上是不確切的。他們全都早已治癒,即使個別人體內還殘存有極少量的麻風桿菌,但已沒有傳染性。」有醫生一路隨行壯膽,我們沒了「冒著被傳染的危險」的行前顧慮,可在麻風醫院的老病區裡見到那些形容怪異的老人時,心裏仍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是被劃為「另類」的特殊群體,在這個與外界不相往來的避風港裡,默默地延續著生命的軌跡。
談及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坐在門前矮石坎上的老祥(化名)雙手抱著膝蓋,旁若無人地唱起了自己「作詞」的「十想歌」:
「一想鄒院長,老祥得解放;喊聲大姑爹,鈔票得幾張。二想陳主任,我的救命人;病中救了我,永遠不忘本。三想老支書,名叫吳學光;不聽他的話,揪起耳朵講……」
歌聲迷惘、蒼涼。唱罷,老祥已是淚濕眼眶。
「我是畢節某名牌中學的老三屆高中畢業生。改革開放後,我靠收土特產和做中藥材生意,修起了大房子,買了新傢俱,成了當地有名的萬元戶。本以為好日子來了,哪曾想厄運卻在不知不覺中降臨。」
那是1985年,老祥的右手開始浮腫、脫皮。雖經多次治療,卻毫無效果。醫生勸他到麻風醫院去檢查,他死活不肯。最後,麻防醫生主動找上門來,老祥才不得不正視一直不敢也不願承認的事實。
「當時,他提起鐮刀追我,說我給他亂診斷,毀了他的名聲。」與麻風病人打了近二十年交道的畢節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醫生熊萍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麻風桿菌主要是通過破損的皮膚和呼吸道進入人體。」隨行的畢節地區撒拉溪麻風醫院院長王寶仁等人說。
老祥發病前不久,曾與人一道開山取石,不慎在腳上弄了個血口子。「在工棚一同吃住,打牌,裡面有麻風病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肯出門,不想見人,頭髮像個長毛賊,總覺得生不如死。醫生從窗子裡把藥遞進來,我又把它摔出去。我躺在床上,餓了就抓放在枕邊的生米吃,直到後來醫生撬門進來,為我送水送飯送藥。」老祥不停地吸菸,打開了話匣子。
「那時候,我不僅是一個麻風病人,更是一個瘋子。你想,在當地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沒想到卻患上了這個病。親友躲避我,妻兒遠離我,我像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周圍是一片冰山,感受不到一絲溫暖,能不瘋嗎?」
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撕心裂肺的折磨,老祥由當初的發瘋變得自卑和冷靜。他知道過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黃粱一夢。為了不拖累家人,1987年,他主動和妻子離婚,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幾萬元錢給了妻兒。妻子帶著3個孩子遠離故土,老祥成了形單影隻的人。
縱然如此,老祥卻不願離開生他養他的家鄉,他要找回正常人的生活。
在老家閉門醫治了兩年,老祥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弟兄們為他提供糧食,讓他呆在家裡,不准他到處跑動。在醫生們的勸導下,老祥試著與外人往來,但除了醫生和他有面對面的接觸外,人們都躲著他遠離他孤立他,就是過去的好朋友遇上了,也只是發一支煙給他後,歪著脖子吐一口口水,迅速走得遠遠的。好強的老祥受不了這個氣,1989年住進了麻風村。
於是,在大坪子麻風村的山坳裡,多了一位孤獨的人。與其他麻風病人不同的是,他獨來獨往,有時哼唱著一些其他麻風病患者聽不懂的詞兒和調兒,消解心中的淒涼。每逢天晴的日子,他便鑽進大山密林採藥,打發寂寞的時光。在麻風村一呆就是14年,歲月催人老,如今的老祥已是皺紋滿面,白髮如霜。
為了把三個兒女拉扯成人,老祥的妻子在外鄉早已嫁作他人婦。儘管子女大學畢業後在省外有了不錯的工作,卻不敢接他去安享晚年。為了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子女們在他鄉隱藏了自己的身世。十多年中,他僅僅見過子女一次。那是前年冬天,3個已經成家立業的兒女背著各自的妻子或丈夫,相約來到老祥生活的大山中,看望闊別多年的父親。面對多年來積存在內心深處的生命之痛,面對人世間那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久別重逢的父子,惟有以淚謝天。
「他們是社會上最苦難的人群。」在去撒拉溪的路上,熊萍醫生說。
在撒拉溪麻風村,外籍傳教士修建的院樓如今已成危房,當年蘇寬仁槍下救人的義舉卻依然傳得山響。去年,這裡共有8名年老的康復者病逝,麻風村裡的老人越來越少。78歲的陳忠會,1946年就在撒拉溪被隔離治療,像他這樣上了年紀的倖存者,還會唱當年傳教士教授的聖歌。他們現在每月靠政府補貼的105元費用艱難度日。
「買煤太貴,緊巴巴地過活。」陳忠會說。
「社會麻風」危害更甚
麻風,曾是讓人談之色變、聞之心驚的疾病。《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麻風病:慢性傳染病,病原體是麻風桿菌。症狀是皮膚麻木,變厚,顏色變深,表面形成結節,毛髮脫落,感覺喪失,手指腳趾變形等。也叫癩或大麻風。
據醫生介紹,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主要侵犯皮膚和周圍神經。麻風桿菌是由挪威學者韓森於1874年首先發現,所以麻風病也叫韓森氏病。未經治療的麻風病人是惟一的已知傳染源。其發病體征主要有斑疹、眉發脫落、歪嘴兔眼、虎口無肉、勾手吊腳、足底潰瘍、「馬鞍鼻」或「獅面」等。
這種過去不知病根,也無法醫治的「絕症」,被人們視為「風吹來的魔鬼」。正是這種導致人體外在器官扭曲、變形的疾病,曾讓人聞之膽寒,避之惟恐不及。《畢節縣誌》記載:「患者輕則被逐出鄉土,攆進深山老林,重則被活埋,燒死或拋入深坑。」
沒有眉毛和頭髮,這在麻風病中只算「小兒科」。有的嘴臉歪斜變形,面容猙獰;有的兩腳殘疾,只能靠雙拐或輪椅代步;有的雙目失明,失去與生活接觸的「窗口」;有的兩手伸出來,指掌全無,像兩根深山裡砍來燒火的「樹圪蔸」。
在畢節市撒拉溪醫院附近的麻風村,當四十多名形體畸殘的麻風病人進入記者視線時,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這種恐怖場面仍深深地刺激著記者的視覺神經。
「這裡基本上是解放前後住進來的麻風病人,年紀最小的在50歲以上。當時由於醫學上還不能治療麻風病,只好採取收容的辦法。這些病人由於患病部位的神經壞死,造成畸殘難以康復。」劉放鳴醫生介紹。
麻風村裡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譚少清講述了一個60年前發生在他老家的故事:
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含辛茹苦地把3個兒子撫養長大,本應安享晚年,卻得了「那個病」。3個兒子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只好「大義滅親」,拿著農具「圍剿」父親,將生父活活打死,並用柴火將父親的屍體燒成灰後埋了。兒子們有違「綱常」的不法之舉,卻得到了鄉親們的理解,他們「收穫」了不被鄉親們歧視的權利。
這種慘不忍睹的場面,使這位講故事的老人在二十多歲患上了麻風病後,逃到了撒拉溪麻風村,在這裡一住就是五十餘年。
「在世不合人群,死了不合鬼群,娘母不能相見,夫妻不能團圓。」一位麻風老人用流傳於民間的四句話來描述麻風病人的悲慘遭遇。
正是歷史和觀念對麻風病的「誤判」,演繹了一曲曲家庭的不幸和生命的悲歌。
「我自己的土地不在這裡,只因為在老家受人歧視,才搬到麻風村裡來。」在黔西縣城郊麻風村,年過六旬的苟中明夫婦告訴記者。夫婦倆是麻風村裡沒有戶口的「黑人」,只有靠租種土地當「雇農」度日。
老苟家住黔西縣谷裡鎮。1956年,老苟14歲,這位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少年因患上了麻風病,被父母兄弟趕進了深山。
「我在山裡搭窩棚居住,用野果充飢。當時人煙稀少,山林大,豺狼虎豹多,蛇經常鑽進屋裡,很嚇人,與我作伴的黃狗也被豹子拖去了。」老苟對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刻骨銘心。
1958年,政府在黔西縣建起了麻風院,老苟住了進去。由於病情發現早,麻風病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畸殘。經過10年的醫治,老苟得以康復。他滿懷喜悅地回到老家。然而,令他料想不到的是,父母已搬到了其它地方,不再認他。家鄉的人也不准他在村子裡出入,不准他到水井邊挑水。不得已,他只好住進山上的窩棚裡,孤獨地過著野人般的生活。
慶幸的是,老苟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終身伴侶。老伴王玉芝當時也患上了麻風病,已有兩個孩子的王玉芝被丈夫趕出了家門。老苟在孤獨中遇到她,並結合在一起,相依相伴,生兒育女。
在撒拉溪麻風村裡,記者遇上貴陽某企業單位的退休職工老張和他的妻子。據老張講,他20年前患了麻風病,來撒拉溪住院治療期間,和當地一個端莊秀麗的姑娘結成連理。康復後,他懷著愉快的心情帶著妻子回到原單位,可單位的職工並不接納他。為了和他「劃清界線」,單位還特意為他修了單獨的洗澡房和遠離廠區的住房。親朋好友不再和他往來,他在貴陽備感孤獨寂寞。他斷然決定回到撒拉溪麻風村,搬到這里長期居住。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上世紀70年代,撒拉溪醫院一位麻防工作者到貴陽出差,登記住宿的服務員見他證明上寫著撒拉溪麻風醫院幾個字後,立刻回絕說客房已經住滿了。
對麻風病的錯誤認識已延續了幾千年,解除人們的「恐麻」、「歧麻」心理,絕非一朝一夕的事。
在黔西縣城郊外的麻風村裡,一位麻風病患者十多年前患病時,為不讓孩子受連累,把他送到了數十公里開外的姑姑家。孩子長大後,卻違背父親的初衷,返回黔西縣麻風村裡,靠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資」,與麻風病康復者王新全在村裡辦起了學校。
這就是年僅24歲的汪彬老師。
汪彬告訴記者,他選擇來麻風村教課,是為了讓更多麻風病患者子女能夠讀上書,長大了能夠自立自強。汪彬和王新全老師的舉動,得到了社會的首肯。鄰村沒有把麻風病當回事的家長紛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學校裡來。一外地老闆捐資14萬元,村裡從此有了一幢漂漂亮亮的教學樓。
為了矯正同樣沿襲千年的麻風「社會病」,麻防醫生和社會有識之士不斷努力著。
根絕麻風的路還有多遠
麻風病數千年前就在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流行,在我國最早的醫學文獻《黃帝內經》裡也有記載。資料顯示,作為一種嚴重的慢性傳染病,麻風病目前主要流行於南亞、南美地區,僅鄰國印度,每年就有10萬例新發病人。
我國麻風病流行程度最重的是廣東,累計發現病人十萬多例。其次是江蘇、雲南、四川、貴州等省。沿海地區由於經濟發展較快,麻防經費投入大,很多省份已達到基本消滅麻風病指標。
據貴州省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副所長牟鴻江介紹,貴州屬全國麻風高流行省份,全省87個縣、市、區均有不同程度的麻風流行。截至2002年底,貴州累計發現並登記在冊的麻風病人有27897例。
他說,自新中國成立以來,貴州省的麻風病防治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上世紀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隔離治療階段。各地相繼在一些邊遠村寨建立了縣級麻風村58個,貴州省建立了兩個麻風病院,將發現的病人強制送到麻風村進行封閉、隔離治療。這一階段由於沒有特效藥,治療效果差,但由於傳染源被隔離,在很大程度上控制和減少了麻風病的傳染和流行。
第二階段是1982年至1986年,貴州省衛生部門對全省八十多個縣市進行調查,基本摸清了全省麻風病流行的情況。
第三階段為社會治療(家庭治療)階段,即開放治療階段,從1986年至今,由於推行了世界衛生組織先進的聯合化療方案,療程短且治癒率高。方案首先在畢節、興義兩地推開,採用氨苯碸、利福平、氯苯吩嗪進行聯合治療。至2001年底,全省有44個縣達到基本消滅麻風病的標準,其中26個縣通過省級專家組驗收。
牟鴻江介紹,目前貴州尚有50個有麻風病人居住的麻風村,居住在麻風村裡的1730人中絕大部分已經治癒,其中1577人有畸殘。
撒拉溪麻風醫院院長王寶仁等人認為,沿海省份的大投入和病情的有效控制說明,麻風病是一種「窮病」。由於內地邊遠山區財力吃緊,投入的經費相當有限。因而,要讓這些地區盡快消滅麻風病,費用問題依然是「瓶頸」。
「未經治療的麻風病人,是麻風病惟一的傳染源,因而切斷傳染的途徑,十分關鍵,」牟鴻江說,「但是現在,在城鄉分別出現兩種值得關注和警醒的現象。一方面在邊遠農村依然談麻色變,另一方面城裡人開始鬆懈,不怎麼當回事兒。邊遠山區的打工族,會把麻風病帶入低發病區。」
「更可怕的是,現在醫學教學也出現了對麻風病的淡化傾向。」他說,在現實中出現了綜合醫院把麻風病當作「痛風」醫治的情況,由於診斷不及時,貽誤了患者的病情,同時傳染源也沒有得到更好控制。
「當前急需的是加大對城鄉居民健康教育的投入,這樣才能根絕偏見,同時才能及早發現病人、及早進行診治、及早進行傳染源控制,這是麻防工作的惟一正途。」麻防醫生們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