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鄭孝胥,溥儀的老師,這你在《末代皇帝》裡都看到了。我爺爺他一直跟著皇上,對家裡的事很糊塗。我們這種家,有什麼事是不跟孩子們說的,所以「文革」時追問我祖父祖母的事時,我怎麼也說不清。
我丈夫老劉是機械工程師。從北洋大學機械系畢業後始終做技術工作,可是他出身也不好,他父親是北洋海軍總長劉冠雄,舊官僚,這就注定我們是挨整重點。
「四清」時老劉就被關起來,後來說「洗澡下樓」沒事了,緊接著「文革」就來了。來得太猛太凶,完全沒有準備。突然一天,老劉廠裡的工人紅衛兵闖進我家,好多人拿著大洋鎬,把屋裡的花磚地、門外的台階連屋頂全刨了。還拿刀把沙發全捅破,說找武器。我家床板上有兩個洞,是家裡的舊床,從來沒想過這兩個洞哪來的,他們說是子彈打的槍眼兒,向我要槍,要子彈,真嚇死人了。不知老劉犯了什麼事,晚上老劉回來了,滿屋子亂七八糟。他安慰我說:「很多人家都抄了,別怕。」我的心才定下來。我一輩子沒做過事。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青梅竹馬,二十二歲時嫁給他;一直跟著他;只有他在身邊,我心裏才穩當。
第二天他們又來了,又抄。我家住在「新村」,住的大多是廠裡的工程師們,他們就把我們召集起來,弄去遊街批鬥。叫我們脖子上挂個簸箕或小鍋小盆,拿棍敲,一邊說:「我是牛鬼蛇神!」還把黨委書記弄來,糊個大紅紙傘,上邊貼著我們的名字,叫他舉著。意思是我 們是他大紅傘下保護的牛鬼蛇神。突如其來的,人全懵了,也沒面子可講了,就這麼難看地在大街上走。
我家一連給抄了五次,整個抽屜的東西,多少年存的好東西,還有老 劉的書,技術材料,日記,全給弄走了。老劉喜歡照像,照片特別多 。所以抄完之後,滿地都是碎照片。那些沒抄家的子女都圍在外邊往 裡看。我的腦袋木了,一聽聲音就害怕。隨後我們就給趕出「新村」 。來輛馬車,叫我們帶上吃飯必需用的鍋飯瓢盆和被褥桌椅上了車。 鏡子不許拿,說是「照妖鏡」,被趕到一片水中間的簡易房子前,可 是那裡的街道代表出來說,他們不要牛鬼蛇神,嫌我們髒。但他們把 我們又拉下來批鬥一番,再趕上馬車,最後塞進一所破樓,名叫「垃 圾大樓」,住在一間十來平方米小屋裡。廠裡每天都來人審訊。他們 真有辦法,居然在T市老劉哥哥家翻出一套他父親做海軍總長時穿的 舊制服,還有舊軍官照片,說老劉「企圖變天」。都是什麼年頭了, 老劉就是想變天,也不能穿這套清朝衣服上臺呀。他們還逼我給溥儀 寫信,找他要舊照片,好拿這照片說明我們想恢復舊王朝,多虧溥儀 回信說他沒有這種舊片了,要不我們更倒霉了。他們就這麼搞,想什 麼樣兒就要搞成什麼樣兒。糊里糊塗的,覺得沒活路了。可搞了一陣 子,正提心吊膽的時候,又說問題搞完了。老劉的手錶也發還給他。 剛輕鬆幾天,又反過來說老劉組織「裴多菲俱樂部」。
我不知道裴多菲是誰,我說裴多菲是外國名字,我家沒見過這個人呀 。後來才知道這是指反革命組織,搞政變。一下子心又提到嗓子眼兒 上。
我和老劉是解放前到這廠子來的。那時這裡很荒涼。我們這種技術人 工資很高,沒處花,經常湊一起玩玩。老劉好客,愛照像,滑冰,打 網球,是個玩將;我愛唱戲,我倆又沒有孩子,房子寬敞,那些工程 師們差不多都住在「新村」常常到我家聚會,多少年一直這樣,直到 「四清」以前。「四清」一開始,大家就沒心氣兒玩了。可「新村」 有個人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文革」一來他怕極了,就寫張大字報 說我們搞「裴多菲俱樂部」。這可是個不得了的大問題,從頭整。
老劉害怕了,他這人膽子很小,總哭,哭得青光眼發作了。我一直拿 他當「定心丸」,看他這樣兒,我想我應該做他的「定心丸」了,就 說:
「咱就像牲口,打倒了,還會再站起來。咱們不就在一塊玩玩嗎,又 沒做壞事兒,怕什麼。」
其實我更怕,怕極了。總覺得比開始抄家那次可怕得多。那次是拿大 棒子胡打,碰巧打上誰,誰死;碰不上沒事兒,這─次是看準誰非弄 死不可。我巴望這時最好有一個人闖進屋,一槍把我們痛痛快快全打 死多好。
七月三日晚上,那天特別熱,我和老劉乘涼剛回屋,一大堆人進來命 令我倆坐到街對面去,互相不准說話。只聽他們在屋裡又抄又砸,聲 音嚇人極了,然後叫老劉跟他們走。
老劉忽然拉著我的手哇地哭起來,哭得特別難過,眼淚把我的手都弄 濕了。哭著哭著他又怕我難過,就對我說:
「你放心,我們沒什麼事,弄清楚就回來,你要相信政策。」
我手裡有把折扇,上邊是我用毛筆寫的毛主席的詞《詠梅》。他說:
「你就把它給我吧!」
奇怪,怎麼這會兒又來要我寫的折扇?其實他當時心裏有數,他明白 自己是不可能回來了。我給他折扇時,他握了握我的手,握得好使勁 ──這是他用心握的。誰想到這次握手,競成了永久的訣別!
他走了,我發征,發傻。那些人問我,
「你到哪兒去?」「我不知道我怎麼辦。」我說。
「你就跟我們去吧,可以給他拆拆洗洗,還可以聽點他的消息。」他 們說。
我想這樣還可以在老劉身邊,知道他的情況,滿心以為這是他們的好 意。誰知這是他們的圈套,就是也想把我弄去,好從我身上擠東西整 老劉。我坐在車後邊進了他們的廠,又進了一座大廠房這就是63號。 進去後被推進一間很小的屋,「哐當」門被關上,我一看地上一堆睡 覺用的破被子和稻草,心想壞了,坐牢了。當天半夜就審訊我。叫我 把反革命罪證拿出來,我哪裡會有,這就拉出屋去整。前後整整兩年 半,打呀,要命呀,頭髮被他們大把大把揪掉。我把頭髮偷偷塞進被 子裡,心想早晚一天出來後非要告他們不可。粉碎「四人幫」後,叫 我上臺控訴他們,一個大領導叫我放開講,我一講一個多鐘頭,心跳 得厲害呀!
開頭他們叫我承認,說我家製造發報機,開黑會,還讀反動誓詞。他 們在我身邊擺著三瓶尿,一桶屎,不承認就拿屎尿灌我。他們還編了 一套一套的,說我家開黑會時接國民黨的黨旗,叫我寫,我不寫就打 呀罵呀,那些髒話,我從小到大就從來沒聽過那麼下流的話,難聽極 了。
每天十二點後通知我才准睡覺,五點鐘就喊我起床。天天想什麼時審 就把我拉去。真打得要命呀!有一次三個壯男人把我推倒,圍著踢我 。渾身上下不分地方使足勁踢,鼻子嘩嘩流血,他們就用我抄寫的毛 主席的「最新指示」堵鼻血,嘴腫得多少天沒法吃東西,每次我都以 為這回要把我打死了。
他們整人的法子可多了。有時叫我手棒著一大堆鐵鏈子圍著椅子跑, 不許停,一直昏倒下來。有兩個小青年最凶,他倆把我舉起來,一個 抓住頭,一個抓住腳,像擰洗過的床單那樣擰,全身骨節都要折了那 麼疼,疼得我一喊,他們就打開留聲機放唱片,把聲音放得特別大, 好壓過我的喊聲。
我當然不能承認,我認了,他們就會拿這東西去逼老劉,老劉非死不 可了。我想,我寧願自己叫他們整死,也不能叫他們把老劉整死。
他們還有個辦法,就是經常餓我,有幾次一天多不給我一口東西吃, 餓得我把草墊子的稻草抽出來塞在嘴裡嚼,硬嚥下去,成牲口了。後 來我吃飯時常常剩下半個窩頭藏在稻草裡,預備挨餓時吃,可有時用 上它時已經長綠毛了,吃得拉肚子。
往後我也學精了,不硬頂,乾脆胡說。
他們問:「你在俱樂部跟誰打過牌?」我就說:「跟蔣介石和宋美齡 。」
他們問:「你們留著那套舊軍裝幹什麼用?」我就說:「每天穿一會 兒,紀念國民黨。」
當他們知道我存心胡說,整我整得更凶。一天,他們對我說:「你升 級了,今天槍斃你!」就拿棉襖蓋上我的頭,押上一輛吉普車,跑了 一個多鐘頭,其實就在工廠後邊鹽灘上來回亂轉。然後拽下車推進一 間破屋。一排排人,全是官,還有穿軍裝的人。他們的問話很橫:
「你的發報機呢?」我說:「扔進河裡了。」
他們又問:「電報機的圖紙哪兒來的?」我說:「在新華書店買的。 」
他們聽我胡說,上來三個人用木棍狠抽我,還用刀背剁我。有個人過 去一直沒打過我,我還認為他向著我,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 事回來又把我吊起來打。
轉天一個打手溜進我屋來,對我說:「發報機既然沒有,早晚會弄清 的。看你的腿腫成這樣兒,我學過醫,繪你治治,你可別讓他們知道 。」
我還以為他良心發現,不知該怎麼說感激的話。可是哪想到他借給我 看腿傷,侮辱我。我呼救無人。拚命跟他對抗這時我真想自殺了。活 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慘。守夜的一個女工勸我,我又想起老劉來。 我要是死了,老劉放出來後怎麼活;可我哪知道.他進來三個月受不 住,拿墊床腿的磚頭砸碎自己的腦袋,自殺了。我記得我進來不久的 一天,扒門縫看見過他一次背影,給兩個人推著。我還一直以為他活 著。我倆都在63號,他既不知道我也在裡邊,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 。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還有什麼必要忍受這些罪活著?
七一年春天吧,一天,他們忽然對我說:「告訴你,你丈夫已經在六 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自絕於人民」下邊的話我只聽見一句,「你必須和 他劃清界限!」我當時只覺得心裏木極了,沒有任何感覺,也沒叫喊 。等他們再來叫我寫材料,要我表示和老劉「一刀兩斷」,我忽然跑 出來大哭大喊,喊老劉。一下子爆發了!
我腦子完全亂了,控制不住。忽然覺得這是假的,老劉沒死,我想大 概他交待的好,已經出去了,哪一天會推自行車來接我;我倆就是到 處流浪去討飯也好;可是忽然我又覺得這是真的,我就受不住了,大 哭,喊老劉,一聲聲地喊,喊得很真,就像老劉就在眼前。弄得63號 的男女看守們都說有鬼了真沒想到他們來這一手。
這樣,他們就對我說:「我們廠是搞生產的,不能叫你總住在這裡, 花這大的代價」就把我轟出來。我堅決不再回「垃圾大樓」那間小屋 ,我一看那裡的一草一木,神經就發狂。他們就把我弄到另一個地方 住下,還叫兩個女工輪流陪我,怕我自殺。事後才知道,63號死人的 事有人追查,他們很怕我自殺,又多一條人命。
老劉死那時,火葬場不給燒,是63號那幫人架劈柴燒的。然後釘個盒 子,把骨灰放在裡邊。有一天他們來了,拿個白布包兒,對我說:「 他死有餘辜!」打開包,把盒子扔在地上,是老劉!我一下癱在地上 ,就喊:「救命呀──」
打那天起,我做了一個大包袱放在床上,把老劉的衣服給他穿上,再 戴上老劉的帽子。他就是老劉。我天天不出門,陪伴著他,他也陪伴 著我。吃飯時繪它擺上一雙筷子。它就傻呆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 說話。我也不用它說話,他在,就好
後來,我的養女回來了。人家都叫我把這假人拆掉,別嚇著女兒,我 才搬開它。
我的養女是「文革」初去內蒙古插隊的。她的命運不比我更好。她的 生父是老劉從小要好的朋友。我和老劉沒孩子,她生下來四十天時抱 過來。他生父叫朱文虎,是老劉廠裡的電器工程師,因為過去也常到 我家來玩,就和我們同一案子,被打成「裴多菲俱樂部」二掌櫃,也 關進63號。他脾氣很倔,打得更厲害。幾次給煙頭塞進肛門不准大便 ,被踩斷三條肋骨後死了,死在醫院裡。事後他們叫醫院開假證明, 說是死於心臟病。還把一張斷了肋條骨的胸部照片改了名字,叫「米 可號」,怕將來有人查驗。
我養女的兩個父親,一個生父,一個養父,都死在63號。我死了一個 老劉,實際上也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還活在世上。 你說說,我為什麼還活在世上?
看看這些人的殘暴卑劣,就不會有人再問上帝,為什麼有地獄了。善 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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