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暉便是其中一位令我印象最深的八九戰友之一。 何朝暉原為長沙鐵路分局工人。八九民運時擔任長沙工自聯副會長,也是最早參與 組建工自聯的成員之一。「六四」後被以擾亂社會秩序罪判刑四年。出獄後繼續從 事工運活動,多次組織大規模工人罷工示威活動。九八年底再度被捕,並被處以十 年重刑。現被關押在湖南省沅江監獄。
第一次見到何朝暉是我從北京回來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當時 北京已正式宣布戒嚴,湖南長沙也不停傳出軍隊即將進城的消息。在戒嚴前的幾天 活躍在各種公眾場合的很多知識份子和社會上層人物一夜之間幾乎全部消失了。這 時候,繼續留在省政府門口的只剩下學生與少數工人。而何朝暉是這群工人中最引 入注目的一位之一。這不僅因為他長得眉清眼秀,精神抖擻,而且也因為他是其中 最年輕的一位工人,跟大學生年齡相若。因此,我們這些所謂要保持隊伍純潔性的 大學生就比較容易接受像他這樣的工人。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此人不像我從小想 像的那種手上長滿繭、說話聲音宏亮粗獷的工人形象,而像一名大學生,比我這個 一米八多的大個更像一名大學生。尤其是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理想主義氣息讓人 很難與整天忙於生計的工人聯想起來。他的這種理想主義色彩一直保持到今天。據 最近前往第一監獄探望他的朋友回來介紹說,他的「發痴」 勁(湖南人說這人一根 筋或太理想主義時常用這句話)仍絲毫未變。我既為我們的朝暉感到自豪,同時也 為他感到擔憂。因為在中共的專制機器下,堅持理想主義就是大逆不道,就意味著 悲劇人生。不過,我寧願他成為悲劇人物,也不願他變成被我鄙視的苟且偷生者, 就如同我寧願成為悲劇人物也不願遭到他人鄙視一樣。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到「六四」鎮壓,我們幾乎每天生活在一起,吃在省政府門口, 睡在大街上。在此期間,我們一起策劃組織過多次示威活動。其中五月二十四日的 長沙環城大遊行就是他和我及其他幾位高自聯和工自聯的負責人共同指揮的。遊行 是由我宣布正式開始的,而他是隊伍最前面的帶隊人之一。我們也一起接受過幾次 電視臺和其他媒體的採訪。我對他的談吐舉止印象極為深刻。當他面對媒體侃侃而 談時,你不會想到他是一名才二十出頭的工人。他的儀錶與風度就像是一名受過訓 練的專業主持人。我們後來被關在一起時,我還常常誇他這一點。幾年後在異國他 鄉結識到另一位八九民運的工人領袖韓東方時,我驚訝地發現,他們之間的相似之 處太多了。他們不僅都儀錶堂堂,風度翩翩,而且他們都是出身於鐵路工人。一個 活躍在中國的政治中心北京,一個生活在近代中國政治家出產地湖南。我曾向他們 兩位提起他們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有惺惺惜惺惺的感覺,而且他們之間後來還建立 了聯繫。最巧的是,何朝暉第二次被判刑的三條罪名之中,其中兩條與我和東方有 關。與我有關的是,當局指控他接受了一名大學教授的援助,而這筆援助是我聯繫 寄過去的。與東方有關的是,他接受了自由亞洲電臺的採訪,而那次採訪的主持人 就是東方。這種奇妙的緣分,怎能不讓我們為此珍惜一生?
我和朝暉曾被關在同一個看守所----長沙市第一看守所,後來又被送到同一個監獄 服刑。在看守所時,我被叫出去提審會經過過他所在的監房門口。每次他都會在我 提審回來的時候站在監房門口與我打招呼。我那段時間的心情一直很沈重,而他看 起來精神好得很,像是在度假。我猜他每次等在那裡與我打招呼是為了給我打氣, 怕我在精神上垮掉。這傢伙個頭不大,年齡也很輕,可抗壓力卻異乎尋常地強。在 看守所被關了一年多後,我被送到了湖南省龍溪監獄。我是最後一名被送到這裡來 的政治犯,何朝暉早我幾個月就被送到了這裡。龍溪監獄共有四十多名政治犯,來 自湖南各地。其中最小的一位才十五歲,名叫劉新。他僅僅因為借了一根火柴給他 的姐夫燒汽車,就被判了十五年。我們中間有大學和中學教師,大學生,中學生, 工人和市民等。也許是因為受教育程度不同的原因,我們幾位讀書人互相來往比較 多。但是,何朝暉和另一位整天笑瞇瞇的工人陳鋼則是異數。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任 何隔閡。陳鋼是毛澤東故鄉湘潭的一位傳奇人物。他曾經因為前往派出所為他在長 沙鐵道學院就讀的弟弟陳錠討公道而被判死刑(陳錠因煽動工人罷工而被判一年)。 由於他所在的擁有上萬名職工的湘潭電機廠工人多次為他的案子罷工示威,八個月 後他才被改判死緩。他的母親是一名幼兒園教師,曾多次企圖自殺。後來工廠工人 乾脆每天輪班倒地守候在他家門口。這種既讓人抓不到把柄又令當局十分難堪的變 相抗議一時之間在當地被傳為佳話。我出獄後曾經前往陳鋼家探視,並走訪了當地 一些工人。在那裡,我感受到了良知和愛的力量。事實上,如今最令我牽掛的兩位 牢友就是他們兩人(其他讀書人都早已出獄,這也是中國的一大特色吧)。我常想為 他們多做點事情。可是,我又總是感到誠惶誠恐,因為看起來我常常給他們幫倒 忙。上次給朝暉家寄錢就是一個例子。儘管那次我們已經處理得很小心了(匯錢的 人是一名大學教授,收款的是何朝暉的弟媳婦) ,可是,還是沒能逃脫中共的魔 掌。當然,我不認為因為中共如此可惡,我們就應該停止幫助朋友。只要是正確而 能提升民族道德意識的事,我們就應該去做。用我們的仁義之舉來反襯中共的邪惡 與無恥,不也正是我們需要努力去做的一項工作嗎?中共也許會得意於他們一時的 得逞,但是,我要警告他們:「在人心與正義面前,你們已經輸得精光,歷史將永 遠將你們釘在恥辱柱上」。
何朝暉刑滿出獄後,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根據朋友提供的資料和有關報導, 他長期奔走在湖南各地組織工運活動,併發起成立了工人權益保護協會。九六年中 共國慶前夕,何朝暉在郴州市組織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煤礦工人罷工,造成了廣泛的 社會影響。可是,令人感到蹊蹺不安的是,此後不久,他就遇到了一次離奇車禍。 據有關人士透露,這輛肇事汽車沒有牌照, 何朝暉是被人用車尾撞倒在地的。這場 車禍造成他左胸部數根肋骨斷裂,而且因此花費了近四萬元醫療費。不過,他並沒 有被這次離奇車禍所嚇退。九七至九八兩年,他先後組織了十餘次工人上街遊行。 其中以組織超過三百人參加的摩托車司機駕車大遊行最具影響力。這一系列工運活 動令中共當局極為震驚和惱怒,因此下令將何朝暉逮捕,併發出了通緝令。九八年 三月何朝暉在他的家鄉郴州被捕,但他在押送過程中得以成功脫逃。此後,他輾轉 逃到緬甸藏匿了一段時間。可是,由於他輕信了與他一起逃到緬甸的戰友(後證實 是公安的線民) ,在這位「戰友」 的反覆說服下,於當年年底重返湖南而再度遭 到逮捕。九九年二月,何朝暉未經審判就被當局押送到監獄接受勞改。九九年八 月,何朝暉被當局以出賣情報和反革命煽動罪名判刑十年。如今何朝暉被關押在湖 南省沅江監獄,與喻東嶽(八九民運時砸毛澤東像的天安門三君子之一,「六四」 後被判二十年,已精神失常),張善光(八九湖南漣源工人領袖,「六四」後被判七 年,出獄後成立工人權益保障會,九八年底再度被判十年,現患嚴重肺結核),佟 適冬(湖南大學老教授,中國民主黨湖南協調人兼全國唯一的一所成立了民主黨的 大學----湖南大學分部負責人,被判十年),李旺陽(八九民運湖南邵陽工自聯會 長,「六四」後被判十三年,二零零一年再度因絕食抗議被判十年,現身患嚴重肺 病,雙眼接近失明)等湖南民運壯士們關押在一起。據公安局有關人員向何朝暉妻 子朱美玲表示,上級有指示,任何人不得與何朝暉見面。何朝暉妻子朱美玲目前身 邊帶著一個將近五歲的小孩,母子倆相依為命,生活極度貧寒。
何朝暉曾經在獄中向我請教一些民主理論知識,我羞愧於無法給他滿意的答案。十 四年後的今天,我可以充滿信心地說,「朝暉兄弟,讓我們來繼續討論中國未來的 民主之路吧。我可以向你提供有關民主理論方面的知識,因為為了我們共同的事 業,為了回答你曾提出的一系列問題,我重返學校閉門苦讀數年,如今已經以最好 的成績修完了民主理論一課。而你卻可以當之無愧地成為我的民主運動實踐課的老 師,因為你已經用了整整十四年的時間、以最優異的成績完成了你一生中最漫長和 寶貴的一課:如何開展民主運動。」十四年過去了,中共貌似更加強大,我們看似 比以前更加勢弱;然而,事實上,中共已經處在四面楚歌、垂死掙扎的地步,而我 們在經受了艱難的人生磨煉之後,正以高昂的姿態、博大的胸懷和仁愛之心向他們 展示我們不可戰勝的力量。未來是屬於我們的。我的朝暉兄弟,望你多保重!
作於「六四」十四週年前夕
--原載《公民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