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達文於八一年一月來香港,來到香港在《爭鳴》做記者,前後有十年,由八一年到八九年底,然後又在《開放》做了1年多,一九九一年創辦《前哨》。
記者:什麼原因令您想做記者?
劉: 我中學的時候,剛好是文革(文化大革命),文革之前我已讀了兩年初中,而且比較早接觸西方文學,喜歡看普希金的詩,看西方浪漫主義著作,受到人性的教育;讀中國歷史,共產黨當時給我們讀的課本,實際上,我們的思想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反共的思想,為什麼呢?因為我們讀共產黨的歷史、讀馬列主義,看艾思奇那本《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看蘇聯那本《聯共(布)黨史教程》,這些哲學的著作加上共產黨的歷史,共產黨推翻國民黨,它說國民黨怎樣黑暗、怎樣專制、怎樣沒有人道、老百姓怎樣水深火熱,共產黨順應潮流,追求民主自由,推翻國民黨的專制等等,這都是它教我們的,現實讓我們覺得共產黨一樣這麼專制。為什麼不可以推翻呢?
我們看馬列著作、艾思奇的著作《聯共(布)黨史教程》,他們都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的關係,其實我們學的辯證唯物主義都是共產黨教的,是不是?資本主義制度和經濟基礎是不適合上層建築,資本主義一定走向滅亡,無產階級革命一定會爆發、一定會發生。我們生在共產黨之中,我們看來看去共產黨,覺得經礎基礎和上層建築是不對的,為什麼不改變,為什麼不搞政治改革呢,是不是?所以說,我們反共,根本就是共產黨教導我們的,如果這樣分析,對不對?
它(共產黨)推翻國民黨,說國民黨黑暗,以及鼓吹、宣傳共產黨的英雄人物,他們怎樣與國民黨專制鬥爭,怎樣推翻蔣介石王朝。不過,現在共產黨統治一樣沒有民主,共產黨統治哪有民主,特別是文革的時候,由一個公社到一個公社,都要單位證明才可以去,嘩!共產黨統治下怎麼會有自由呢?共產黨是追求民主自由才搞革命的,為什麼會這樣?所以我們首先懷疑那個制度是不是真是共產主義,是不是社會主義,從懷疑到否定,不就反共了?
我們按照你們共產黨自己說的理想制度來要求你(中共),我們是按照共產黨自己講革命、自己的目標、自己建立的制度,建立自己的理想制度,,但要求你,你連你最低的標準也沒有實現,別說你的長遠目標--共產主義,你連最初級的都沒有,連一人一票都沒有,共產黨最愛鼓吹無產階級革命,最早是說巴黎公社。但巴黎公社是一人一票產生的,但你共產黨什麼時候搞過選舉,文革時沒有選舉,全部由上面委任。所以反共是怎樣來的,就是共產黨教我們的。
看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列寧實行戰時共產主義,實行配給制、委任制,但這只是臨時的,是在非常時期實行,但是馬列主義一直在說最終會走向普選。所以我們從懷疑中國共產黨的制度到否定它,又從新認識資本主義。誒!資本主義實行的東西有很多是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標準、追求,西方資本主義反而有,特別是北歐資本主義(國家)的福利制度,所以慢慢對資本主義認受,而對社會主義否定。
共產黨最愛講假話,它教育我們講一套做一套,它做不到的就灌輸給你。我們小時候對共產主義很虔誠、很相信,直至文革的時候,根據自己接受的東西,思想逐漸逐漸走向成熟。
為什麼大陸有很多像我們這一代有很左思想的人,就是兩個原因,一個接受馬列主義,另一個接受西方文化。我讀中學已很接受西方文學,那一輩人為何很喜歡看普希金,講人文主義的詩,講當年十二月黨人反沙皇專制的革命,很認受這些東西,這些追求民主自由的東西。所以我們最終走出中共的陰影,變成反共。
但有部分知識份子、有部分青年,接受西方影響比較少的,思想放不開,只沈迷馬列主義,就好像鄧力群變成教條主義者,他就不會反共,這樣便變成教條主義和左派。
中共並非開放讓我們接受西方文化,我們全部都是看禁書,在文革時,看的都是禁書。文革十年裡,所有圖書館都封閉,到後期復課鬧革命之後,才局部開放,找那些好像現在的思想警察到圖書館去挑選(書本),一種是教科書、自然科學、科技的書,另一種是宣傳馬列主義的書,它認為影響沒問題的書,就可以公開借閱,所有它認為資產階級的書本,就封存不准借閱。我們都是私下借閱,都是互相私底下傳閱,有的列明是禁書,我們也看。有的人沒有這種渠道,你沒有這種志趣,不認識這種朋友便看不到。所以在這種環境中很難接受西方的文明。
記者:看禁書也要有渠道?
劉: 因為我們憤青,很多對現實不滿的人都會走在一起,特別是很多城市的知青下鄉,這些人思想都比較活躍,對現實不滿,結果就傳、傳、傳。
我在大陸已經寫文章,在現在叫惠州大學,剛創辦時叫師專即專科,當時剛好文革之後,大學開始招生,我才考進去。剛剛打倒四人幫不久,比較開通一點,香港的左派雜誌像《爭鳴》、《廣角鏡》、《鏡報》、《七十年代》都可以帶回去。我媽媽回去,我喜歡看什麼就叫她帶來,看看看。那時已經向這些雜誌投稿,寫一些雜文、通信,揭露國內的黑暗,托香港親朋帶到出去寄給雜誌社,他們都有刊登我的文章。
我來到香港,先到一間電腦廠做修理技工。我文革時沒事幹,學無線電學得很捧,在當地成為無線電專家,如果我不出來,做無線電個體戶,肯定不會當官。來到香港在美國資本的電腦廠做修理技工,但後來覺得自己年紀這麼大,沒前途,因為我沒有讀電腦課程,沒讀集成電路,只學過晶體管、無線電,自己不想在這方面發展。我走的時候,電腦廠的經理挽留我,說以你的基礎,到理工大學進修應該可以。可是我讀大學時修文科,從小都接觸文科、文學,這一行就最有基礎,剛好《爭鳴》要辦報紙,還是做回自己喜歡的一行。
記者:那您為什麼會選擇做記者,或選擇在這份雜誌來表達你的思想。
劉: 這個可能有點受魯迅的影響。當年在共產黨制度下,沒有一個完人,只有魯迅是個完人,即道德很完美的人。譬如共產黨的幹部中以周恩來最完美,文人就是魯迅,魯迅雖然不是共產黨,但是國民黨時代,即三、四十年代,共產黨和國民黨鬥爭,在文化方面,中共搞統一戰線,利用魯迅來與國民黨鬥。其實,魯迅被共產黨利用了,「五四運動」時,實際上他與陳獨秀、胡適、傅斯年等人都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只不過走到後來分為左派和右派,右派的胡適、傅斯年就比較接近國民黨那一邊,左派就是陳獨秀、蔡元培、魯迅等比較接受馬列主義,反對國民黨,最後魯迅在上海,這裡是國統區,與國民黨鬥,結果受到國民黨壓制,越壓制便越反抗,所以他寫了很多雜文諷刺統治專制。
我們讀書的時候,共產黨沒人可以宣傳,於是拿魯迅出來,當時魯迅已經死了,如果還沒死,便不會搬出來宣傳,毛澤東與羅稷南談話,問毛如果魯迅未死那會怎麼?毛回答說:一是繼續在監獄內寫作,另一會消滅他。其實,毛澤東也講真話,魯迅一是向共產黨投降,一是被困在監獄裡自己寫給自己看。魯迅好彩死得早,不然他五七年就要做右派。就因為他死得早,所以做了完人,共產黨便當他模範典型,樹立起文化人的正面形象。
當時我們還小,什麼都不知道,對三、四十年代,魯迅在國統區的行為,我們只是看共產黨對他們介紹,介紹他反對國民黨專制壓迫,是不是?我們當然同情他。老百姓被壓迫,有個魯迅這個人站出來,很好呀,看了他寫的雜文,覺得寫得好呀,一定要有正義感,追求真理、反對專制,追求自由民主。受到魯迅潛移默化的影響,自己便開始寫文章來諷刺黑暗現實,就愛上了這一行。因為自己喜歡看書,看得多,學人家寫書、寫小說、寫雜文,就愛上這一行,而愛上這行最基本的動力就是正義感。
我們當時不知道國民黨比共產黨好,因為共產黨當時還未暴露(它醜惡的真面目),我們只看到它的宣傳,又看不到西方對它的評論。只是憑自己的感覺和看書,看書來對比共產黨的制度,覺得它也是這樣。
記者:其實,照這樣看,中共是靠謊言來支撐著它自己。
劉:中共對傳媒控制得如此厲害就是怕自己不好的東西被揭穿。因為它太有經驗了,當年推翻國民黨就是靠輿論,毛澤東也說,一個筆桿子,一個槍桿子,打天下就靠這兩桿子。林彪,四人幫時期,為甚麼抓宣傳抓得死死的,就是宣傳在共產黨當年推翻國民黨起了很大的作用,正面戰場就靠槍桿子,但是在國統區(國民黨統治地區)、在白區(注1)就是靠宣傳。
國民黨就是沒有共產黨那樣懂得控制傳媒,所以國民黨輸了,因為國民黨本身的統治區也控制不了。國民黨輸在不夠專制,在國統區也給共產黨辦報紙,如在重慶的《新華日報》;國民黨在北平,即北京,查封共產黨報紙,中共元老葉劍英就在門口召開記者招待會痛罵國民黨。若共產黨有國民黨一半那麼開明,早就跨臺了。
現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入世,傳媒它(共產黨)就不准(外國資金)加入。在這五年裡,它開放發行市場,但發行可以搞,出版就不可以,(記者:即是說報紙也不可以搞),是呀。因為它覺得傳媒的煽動力太厲害。
若開放傳媒、新聞自由,共產黨可能會一夜之間就跨臺。人一知道真相,還有誰會支持共產黨。它現在就是靠欺騙,瞞得過就瞞,因為農村、太愚昧的地方,輿論千篇一律,所以大家都覺得形勢也不錯,沒有真相。它就是講輿論一律,不好的東西就內部解決,不爆出來,永遠都是這樣,(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所以它才可以維持它的統治。
記者:即是說有新聞自由就沒有共產黨,沒新聞自由才有共產黨?
劉:不是!(有新聞自由)不是沒有共產黨,而是沒有一黨專政。所以政治改革的根本說到底,第一步就是要有言論自由、新聞自由。沒有這些談甚麼政治改革,怎麼可能一夜之間有民主?若真的有民主,就肯定有新聞自由,對不對。
但現在(中共)就是一黨專政,永遠不開放,它想拖得一時就一時。你看那本新聞法,在一九八三年,八十年代初已經醞釀搞一本新聞法,就是那個胡績偉搞的,結果拖到現在還沒出臺,就是因為沒辦法立,因為一立新聞法就牽涉很多問題,就牽涉落實憲法中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故思前想後也搞不出一條條文,乾脆就拖而不立,因為一立法後,就有法律保障,記者可能就不用怕(去揭露共產黨不好的東西),到ㄍト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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