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某電車公司工人
我是頭一批起來造反的--「電車紅旗」手下重兵三千--聞名全國的六0九大武鬥--江青一鬧,大聯籌趴蛋了--憑白無故被判無期徒刑--咱是用自己兩條腿走出監獄的--你把毛主席叫來,他也說不清。
我給你寫信,是拿塊磚砍你一下,看你敢不敢寫我。
十年來寫「文革」的作品不少,不知為嘛,總透著「假」氣,不叫人信服。造反派一出現,就一幫打手,五大三粗,慘無人道,勾上臉譜啦,使我們這些屈死鬼啼笑皆非,嗤之以鼻,我們好像驗收過的豬肉,屁股上蓋個戳,撂在案板上,誰想吃哪塊就切一塊。
我為嘛造反?當然事出有因。
我一九三五年生,往上倒八輩,出身沒問題。十四歲時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學沒上完進縫紉社當小工子。「三五反」時,站在黨這邊,限資本家殘酷鬥爭過。資本家蔫壞,等「三五反」一完,他說買賣虧本要倒閉,把我轟出來,人家買賣還接著干,我可失業了,就進電車公司賣票,一個月一百二十九斤小米,蠻不錯。那時進電車公司並不難,開車的能舉起個墩子就成,賣票的會算個加減法就要;廠裡的老工人沒文化,我們進去是一幫年輕秀才,馬上起來了。組織上重點培養,我能寫,當上《工人日報》的特約通訊員。一看報社發的稿紙上邊印著的兩句話「反映群眾呼聲,做好工人喉舌」,就叫我冒熱氣兒。當時工人很苦,領導的人頭雜,淨干缺德事兒,我就揭,替工人們說話。自以為對黨一片忠心,誰知這叫「哪壺不開提哪壺」,成了電車公司一根刺,人家早想拿掉咱,我的自我感覺還挺不錯。
五七年整風運動一來,大字報鋪天蓋地。大宇報上淨是誰誰偷東西搞女人亂七八糟的話,我心想,不是幫助黨整風嗎?淨弄這些閑事兒幹嘛,就寫張大字報說「鳴放是鳴放,別忘了主席說的原則六項」。誰知一下子把禍水引到身上來了。說我向黨放暗箭,說就因為我這張大字報,多少反革命沒暴露出來,天天開會鬥我。工人裡不扣右派,給我來個勞動教養緩刑二年,留廠察看。這就叫人家拿下來了。我當時想不通,後來「文革」進監獄,裡邊關個財貿部的幹部對我說:「整風是大面上的。內部叫引蛇出洞,你這張大字報,不是把蛇洞都牆上了?不整你整誰。」我才明白,明白也晚了。
打那時候起,咱學乖了。心想,打住,認頭幹活,別給爹媽惹事兒。
「文革」一來,更凶。紅衛兵擁天覆地,我親眼瞅見五大道上,把人活活打死。工人中間搞起政治大討論,我有了前邊的經驗,心想這麼大運動,勢頭又這麼凶,弄不好撞在車頭上。咱嘴一貼封條,不說。可是討論會上必須髮言,文化大革命觸及每個人靈魂,不說話就是拒絕觸及。我最後一個發言,說嘛呢?咱就背《十六條》,什麼「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嘛的,咱沒自己的話,照本背誦,全是你的話還不成?
好嘛,也不行。第二天,滿院子大宇報,說我又向黨進攻了,把我關進牛棚。完了,死活一樣價了。外邊紅衛兵沒法管了,世界末日到了,等死了。
這一套全是廠裡官辦「文革」小組搞的。可沒多久,上邊風雲突變,說各單位「文革」小組執行的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目的為了保黨內走資派,轉移鬥爭大方向,把矛頭指向群眾,打擊一大片。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說:「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一下子各單位都起來造官辦「文革」和當權派的反。實際上,「文革」就是想把劉少奇弄倒,可各級黨的幹部都是劉少奇線上的,不把這些幹部打倒,劉少奇倒不了,才發動群眾造反。咱那時哪懂上邊這些亂七八糟,一想,對呀,的確是群眾受壓呀!反吧!我一口氣寫了十七張大字報,把我的過程原原本本端出來,問我的罪究竟在哪兒?我是廠裡最早造反的幾個,當時廠「文革」小組還沒垮,叫糾察隊把我抓起來。有個人跑出去,找來大學紅衛兵救我出來,這一衝擊,廠「文革」垮了,我想,干吧!我給擠到死角裡,不能再等著人擺弄。造反有理,咱有理呀!
這裡,又說到現在那些寫「文革」的文藝作品,一寫造反派就是「文革」打手,不知這些作家那時是不是在娘懷裡吃奶?「文革」開始時,抄家打人的都是各單位「文革」干的。最初起來造反的都是受壓的人。要不哪來的那麼大反勁兒?
「文革」開始時沒有「造反」這個詞兒。造反是指反革命翻天。「造反」是打毛主席那兒興起來的。你還記得毛主席那張照片嗎?骼膊上套個寫著「造反」兩個字的大紅袖章。開頭,鬧紅衛兵時,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百萬紅衛兵,骼膊上戴的是「紅衛兵」紅袖章。等到毛主席換上「造反」袖章,就是反「資反」路線了。工人才起來殺向社會,是不是這過程?咱總得尊重歷史吧!
毛主席是紅司令嘛,毛主席指向哪裡咱打向哪裡,沒他指揮咱小草民敢造反?我們那時真是一顆紅心,真玩命了,天天夜裡上街貼大字報,沒人發獎金,給夜班費。死也跟定毛主席了!
可是我們這些受壓的人一起來,整人的那些人一變,也成立造反組織,對立情緒就出來了,形成誓不兩立的兩派。誰都說自己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都罵對方打著紅旗反紅旗,往後各種人都摻和進去,就愈打愈亂。你寫「文革」,要是不如實反映這歷史過程,就不真實,誰服?
我是全市最早造反的四大組織之一。起名叫「電車紅旗」。我手下三千人。工人一起來,紅衛兵小孩們就差多了。社會看我們的了。當時,造反組織替「文革」初期受壓的人說話,反「資反」路線,得人心。保皇的不吃香,可誰都怕自己一派被壓垮,就非把對立面壓垮不可,這就愈打愈凶,全面幹起來。一對著幹起來,心也就不那麼純了。說實話,我這時心裏也害怕,事情愈鬧愈大,自己知道後期要算賬的;眼前又一團亂,看不出頭緒,總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自己往死道上推。我巳是勢如騎虎,退下來更沒好,必須硬著頭皮干,也就必須有實力,有實力就沒人敢摸你。不單是我,社會上的造反組織都是這個心理,各拉各的勢力,各樹各的山頭,很快地就不分行業系統,搞起橫向聯合的大組織。
我有個最要好的朋友,打小吃喝不分,我就對他說:「往後咱各走各的道兒,分道揚鑣,你再跟我走動,早晚吃瓜酪兒。」這樣,死活就我一個人了,於成嘛樣都我自己兜著。但我必須步步為營,腳要踩實,幹事得穩。有個「工礦造反總部」跟我們同觀點,我一模,他們人頭雜,便甩開他們,派人到各大造反組織摸底,搞隊伍整齊的,總共五十二個組織,成立起一個「反覆辟聯絡站」。實力雄厚,在全市數一數二。我坐陣總部,白天黑夜連軸轉。今天這兒打起來,調人增援;明天那兒出事,出面處理。還得派人蹲在北京摸信息,摸「中央首長」最新講話。咱不能蒙著眼瞎幹,要不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上海「一月風暴」後,各地掀起奪權高潮。中央派個大人物來成立「市奪權籌備領導小組」,打算奪權後就成立革命委員會,建立紅色政權。這位大人物頭次召集各群眾組織開會時就點名叫我們「電車紅旗」和另外兩個大學紅衛兵組織開門整風。這意味著要把我們從紅色政權裡甩出去。甩出去就等著挨整。我說:「你剛來這裡,就削我們山頭,不行!」另一個同觀點的造反組織頭頭說:「你要這麼幹,明天我們就把整個城市糊成個大紙簍!」這大人物一拍桌子說:「誰要是把今天的會泄露出來,後果就由他負!」這會鬧得不歡而散。
我們一想,革委會裡沒我們就全完了,反他!第二天就貼出大字報反他,跟手把同觀點的組織全拉在一起,成立一個「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以後簡稱「大聯籌」),硬碰硬對頭干。那個大人物原打算三個月完成奪權,成立革命委員會,我們非叫他成立不起來。奪權籌備小組用軍隊支持他們看中的一派,我們一派是在野派,一幫草民,壓力就相當大。我們想了,壓力最大時,以城市中間的大河為界,拉隊伍過河,一南一北拼了。那時不是傳說,毛主席已經準備好,不行就回並岡山打游擊嗎?兩派大鬥爭就此開始,大武鬥事件連成串了。高潮是聞名全國的「六0九」事件。
六0九是軍工廠,廠裡掌權的造反組織是我們的對立面。事情起因是,我們「大聯籌」內的工學院紅衛兵組織的一支文藝宣傳隊,打六0九廠門口路過時,互相喊口號,對罵,動手,叫他們全抓進去。大聯籌備組織得信紛紛派隊伍去搶人。人沒搶出來,機車車輛廠造反組織的頭頭也被扣了。我是第二天到達現場的,一看,好大的陣勢,六0九廠已經給我們團團圍住。我們臨時作戰指揮部也戮起來,作戰部長、後勤部長、宣傳部長、聯絡部長等等全都安排好官兒了。我說,六0九廠是軍工廠,我們一打就算衝擊軍工廠,這是對立面拴的套兒,不能往套兒裡鑽。我定了幾條:第一,把住四郊通往市區橋頭道口,不准農民造反組織進城,擴大事態。第二,只圍,不打。第三,保持人力優勢。這時六0九已經從外邊往裡調人,數一數他們調多少人。一數,開進去五車人,二百,好,咱調四百人圍它!他們調八百人,好,咱調二千人,再圍它!六0九後牆外是津浦線,他們想從鐵路線往裡增援人,我們就封鎖住鐵路,把局面控制住,逼他們放人!
晚上,我們大港一支造反隊出了事。黑燈瞎火看不清,誤把自己人當成對方,捅死一個。可大港的人向指揮部報告時說了瞎話,說是對立面捅死我們一個戰士。頓時群情激奮,成千上萬的人喊叫著要為死難的戰友討還血債,武鬥控制不住了,兩邊交上火,牆裡牆外亂扔石頭土塊硫酸瓶子,隊伍不斷趕來支援,推土機也開上來。六0九的氣氛相當凶了。
六0九廠旁邊有個制銑廠,也是他們的據點。當夜指揮部決定,佯攻六0九,實攻制銑廠,先拔掉制銑廠這個據點。可我們的人一去,他們的人全跑光了,我們反過身就攻打六0九。
自打江青說「文攻武衛」,武鬥就合法化,步步升級,變成真正的戰爭了。在六0九側門,對方使兩輛推土機在前邊開道,人在後邊往外衝,推土機擋板前裝著硫酸,我們的人一靠前,車上的人一踩開關,硫酸就噴出來,我們很多人給硫酸僥得肉都爛了,打紅哿恕N頤竅敫霾唄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