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景山東邊的北大紅樓大鐘「噹噹」地響了幾聲,已經是下午6點了。這時,從紅樓裡面走出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他英俊而消瘦,雙目有神,長長的頭髮似乎幾個月沒理了,穿著一件已經褪色的藍色舊棉袍。
他,是北大圖書館雇來的臨時工毛潤之,從湖南來到北京已有6個月了。潤之把圍巾甩到背後,長長地呵了口氣。這天真冷,想到馬上就要去見的人,他心裏才有一些暖意。
這兩年真是流年不利,想到剛才在圖書館一些教授和學生對自己的白眼,心理滿是憤懣。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家裡有錢,能來北大讀書麼?剛才他向來借書的胡適之先生請教一個問題,這位潤之一直景仰的先生,竟然說聽不懂他的湖南話,揚長而去。北大的學生也很牛,那個在長沙就認識的張國燾,仗著現在是北大的學生領袖,對自己的造訪也冷淡得狠。好在昨天來借書的周作人先生不錯,得知自己是湖南人後,說,湖南出人才呀,曾文正公和黃克強、蔡松坡先生都是你的同鄉呀。並邀請潤之明天上他八道灣的寓所。明天是星期天,不知道能否見到周氏昆仲麼?
潤之又想到了楊先生。楊先生剛剛把自己介紹到圖書館做工,自己就撒手西去了,留下了開智、開慧和師母。在替楊家操持喪事時,常和開慧接近。剛剛喪父的女孩多需要安慰呀。在長沙省省第一師範時,開慧還是一個14、5歲的小姑娘,幾年不見,已經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在景山上、北海旁,已經兩心相許,師母已經有所覺察。上午開慧讓自己晚上去她家吃飯,把兩人的事和師母說說。想到立馬就要見到開慧,要和師母說這大事,年輕的潤之心中蕩漾著幸福。
北大門前大街旁的飯鋪飄出好聞的香味,有錢的北大學生都在飯鋪裡吃飯。楊家的豆豉辣椒做得和老家一般好。想到這兒,潤之加快了腳步,剛才看書看得太著迷,開慧肯定在著急地等自己。
往常潤之應該往西走,他和幾位窮老鄉一起在三眼井胡同租了間房子,結束了寄居楊家的日子。現在他得往北走,楊家在鼓樓旁邊的豆腐池胡同,離北大約有4里地。
潤之在路邊買了幾個熱乎乎的烤白薯,用手帕包著。開慧愛吃烤白薯,再說,買別的,自己也沒錢,每月就18塊大洋的薪水,而校長蔡先生每月800大洋,文科學長陳先生,每月400大洋,和這些有名望的先生,真得沒法比,這世道,就是不公平。
急急地走著,潤之出了身汗,已經看到了高高的鼓樓,還有5分鐘,就能見到開慧他們了。
「站住」,一聲斷喝。
潤之抬頭一看,旁邊站著四個「黑狗子」──段祺瑞政府的巡警,惡狠狠地瞅著自己。
「你們講的是我波?」潤之用一口濃濃的湖南鄉音問到。
「說的就是你。」一口純粹的京片子。一位瘦猴似的巡警對為首的大胖子說:「這小子也不知說的是哪個地方的鳥語,肯定是從鄉下來北京不久。」
四條漢子圍上來了,潤之只得停下腳步。
「有暫住證嗎?」
「還要么子暫住證?我沒有。」
「沒有,跟我們走一趟。」
「我約了人呢,我是北大圖書館的管理員。」
潤之遞上一張紙片,大胖子巡警斜著眼睛瞅了一眼:「毛潤之。年齡25歲,湖南湘潭人,北京大學圖書館職員。」
「這東西不管用,得要北京市警局發的暫住證。沒暫住證就得跟我們走。甭廢話。」
「你們這是侵犯人權,我是民國的公民,在民國的首都需要什麼暫住?我要去《京報》、《大公報》告你們。」
「你小子以後愛去哪就去哪?今天可得乖乖地跟大爺走。」
被四條漢子抓住的潤之,掙扎不脫,被扔進一輛大車裡面,車門「砰」地一聲關了。
掙扎中,手裡的烤白薯摔在地上,巡警的大皮靴重重地踏在上面。車開走後,地下只剩下一團白薯泥,還有一塊髒兮兮的手帕。
藉著微弱的光,潤之看到車裡已經關了五、六個人。旁邊是一個憨實的臉,兩眼迷離,還有一位50來歲的老頭在閉目養神,看到潤之進來後,老頭問「小夥子,幹什麼的呀。」
「北大圖書館的」
「喲,大學堂的先生,怎的也給抓起來了。」
「他們說我沒暫住證。」
「什麼狗屁暫住證,不就是要撈錢嗎?」
交談中得知,老頭是保定府的,在「全聚德」作大廚,小夥子是香河縣的,來北京拉黃包車。
車到了炮局胡同的羈押所。這群人被趕到一個黑屋子裡面。潤之破口大罵:「你們這般混蛋,我出去饒不了你們!」老頭勸道:「小夥子,好漢不吃眼前虧,跟這幫人,沒得理講。」
豆腐池胡同的一家院落裡。北屋一個老太太、一個少女和一個男孩圍桌而坐。
老太太說:「潤之怎麼還不來?他有事了?」
少女一臉著急,有些生氣地說:「誰知道呢,興許碰到哪個投機的人,一說話,就把這事忘了。咱們別等了。先吃吧。」
「不等了?」
「不等了」
已經很餓的男孩高興地叫了起來:「開飯羅!」
第二天黎明,炮局胡同的羈押所裡。
老頭和拉黃包車的都被保出來了。輪到潤之,一位警察說,你在北京有親戚嗎?讓他花二十個大洋贖你出去得了。
「為什麼要花錢贖,我犯了民國哪條法律?你們就是為了撈錢,出去後我得把昨天的經歷在《京報》上寫出來。」
潤之又是破口大罵。
瘦猴似的警察和胖子說:「那小子還大罵我們,要不給點顏色他看看?」
「行,老子當了20年巡警,還沒見過這般不識時務的主,給我狠狠的揍,看他服不服?」
黑屋子裡,只剩下潤之一人。門突然開了。進來五個如狼似虎的大漢。一語不發,皮鞭、警棍、鐵鏈,將潤之一頓暴揍。
藍棉袍破了,背上的皮綻開了,頭,也流出了血。十五分鐘後,潤之終於昏迷過去了。
「老大,不好了,不好了,這小子快不行了」。胖子得到打手們的稟報,有點著急:「要是死在巡捕房裡就不好看了,那些小報記者知道後,不知該如何造謠呢。」
「送醫院,這小子怎的這樣不經打。」
送醫院前,潤之又醒過來了。一名警察拿出筆和紙,對他說:「小子,你真行。要想活命,好好給我寫,在這巡捕房裡,我們對你很好,你很滿意。」
潤之想我就這樣死去得了。可想到遠在湖南的媽媽,想到開慧。他流著淚,用那只已不停使喚的手,顫顫巍巍地寫道:「我對這裡很滿意。」
車到了協和醫院,搶救了一個小時,主治醫師,美國籍的黑格先生聳了聳肩,很遺憾地說:「他們送來太晚了。」
死亡原因寫著:因鈍器打擊,顱內大出血,脾破裂。黑格先生簽下自己的名字。
北京警察局局長一看死亡報告,大罵手下:你們怎樣辦事的?讓他吃吃苦頭就行了。怎能把人打成這樣。這樣的死亡報告我怎能拿出手?不是給南方那些亂黨分子攻擊政府的口實嗎?一群豬!好好想想辦法。
協和醫院黑格醫生的辦公室,警察局一位官員笑著對黑格說:「我們局長和貴國大使一向很親睦,您看這死亡原因能不能改成:因為心臟病?」
「那位青年很健康,沒有什麼心臟病。」
「你看咱們商量商量?」官員拿出一張花旗銀行10000元大洋的支票遞給黑格先生,「一點小意思,給你喝喝茶。」
「你們政府是不是總是這樣,讓我們醫生說假話?告訴你,我只想說真話,我得對得起醫生這個職業,也得對得起上帝。」
黑格先生用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訓斥著這位官員。官員悻悻走出辦公室,說:「媽的,不識抬舉,要不是洋人,看老子如何收拾你。」
四天後的北大圖書館,李大釗先生坐在辦公室,一位職員報告說:「毛潤之沒有請假,已經幾天沒有來上班了。」
李先生記得這位年輕人是過世的楊先生推薦來的,平時做事認真,十分好學上進,他怎麼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
這時電話響了。大釗先生一接電話,對方說:「你是北大的守常先生嗎?我是北京警察局,你們館的職員某某死在協和醫院。」
電話「哐」的掉在地下,這樣一位生龍活虎的青年怎能說死就死掉呢?
第二天北京街頭,報童拿著《京報》,大喊:「看報呢看報呢,北大一個職員被打死呢。」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買了張報,頭版大幅標題是:北大職員因收容,死在醫院,警方稱是同室病友群毆而致。
豆腐池胡同,一少女傷痛欲絕,躺在床上,地上散落著那份《京報》。老太太在旁邊安慰:「女兒呀,你已經幾天沒吃沒喝了。你不能這樣,潤之也不會希望你這樣呀。」
「媽,我得替潤之伸冤。」
「伸冤?找誰呢?你爸爸死了。找找他的學生,看管用不?」
湖南一山村,一對老夫妻相對無言,老淚縱橫。文氏說:「不該聽他表哥的話,讓他出去讀書。不讀書獃在家裡種田,就不會出這種事情。我苦命的兒呀!」
一個月後出版的《新青年》上,有李大釗先生和魯迅先生的文章。李先生在文章裡寫著:「毛君的遭遇已經是我們看到,俄國革命的道路是正確的。」
魯迅先生的文章是《紀念一位年輕人的死》文章寫道:「一位年輕人就這樣死了,我和他不是很熟悉,只在他那裡借過幾回書。然而他死了,因為沒有暫證證那張紙片。警方說他在巡捕房裡受到了很好的對待,有這位青年的親筆簽字為證:滿意很滿意。果然很滿意,滿意得死了。據警方說,他因受到同屋的病友群毆而死。我疑惑這醫院恐怕不是醫院吧,該是練武場。這些病號們尚有如此的火氣和如此的好力氣,動不動就能把人打死。而且據說打死人後,他們一夜之間就跑到外省去了。警官老爺公務繁忙,自然難以去抓這幫人。我只是奇怪,這般行凶的人難道都是《封神演義》裡出來的?學會土行孫的遁土法,一夜間就遁走了?可那是在樓上呀,土行孫也是沒法子的。這位死去的青年最終沒有辦暫住證,不知道陰曹地府需不需要這玩藝。如果需要的話,恐怕閻王爺都不收留他。那麼,他的魂靈去哪兒呢?只好在陽世間飄蕩。」
所幸,這一切都只是筆者的假設,悲劇沒有發生。因為那時不需要暫住證。
30多年後,那位活得好好的毛潤之先生帶領著滾滾鐵騎,進了北京城。他已不是北大圖書館遭人不待見的臨時工,而是革命的領袖。他大筆一揮,滿懷豪情地寫下:
「三十二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後來,便有了暫住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