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機會看電影《英雄》,特地去買了李馮寫的電影原作小說《英雄》來讀。看平面的書籍自然沒有看立體電影那麼活龍活現。看過電影的人告訴我,畫面上一時出現黑色,一時出現紅色,一時出現橙色、綠色、藍色,七彩繽紛。我想這種由光放射出來的彩色組合,其斑斕璀璨的程度,決非任何油畫畫面可比,這該是西方現代派繪畫的色塊理論在電影上的運用。至于飛雪快劍斬絲帕化為雪花飛舞,秦軍如雨的黑箭齊發等等緊張鏡頭,也只能憑想像去追索了。
刺秦主題離不開荊軻的老橋段
張藝謀給李馮的《英雄》寫了序,序言中隱約透露《英雄》這個劇本是他「自起爐灶,自由想像」的作品,李馮乃是「自始至終」「隨叫隨到」「不計報酬」的「參與者」。可見不是先有劇本,然後電影改編自劇本,而是劇本就是因張藝謀要拍這麼一部片而誕生的。(編按:張先找古龍的小說來改,改得不滿意,就自己幾個人編了,見《亞洲週刊》專訪張藝謀2002年第51期)整個劇本文詞絢麗得像散文詩一般,作為文學作品來讀,很有韻味。
看劇本雖然沒有看電影那麼立體化,但也有一點好處,就是可以對劇情慢慢琢磨,不會像看電影那樣稍縱即逝。
故事分成三大部分重複敘述,起先是主角無名見秦王時敘述他對付長空、殘劍、飛雪三刺客的過程;其次是秦王憑自己所掌握的情報,對無名所述的故事作出推斷;第三部分是作者揭盅的真實故事。這麼重複敘述,在電影製作上便會產生懸疑和多維的效果,帶領觀眾進入深思。但整個故事的主線:刺秦王,其意念實在來自歷史上荊軻刺秦王的橋段。荊軻為了取信於秦王,帶去秦王最恨的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頭顱和秦王最想得到的燕國地圖,於是在展視地圖時,圖窮匕現,荊軻一手抓住匕首向秦王剌去,不幸只割破了秦王的衣袖,讓秦王有機會拔劍反擊,砍斷了荊軻的右腿,這時荊軻仍有餘力向秦王擲去匕首,卻被秦王一閃,匕首劈入宮柱,功敗垂成。
否定刺秦不合邏輯不合情理
張藝謀的故事,將燕國換成趙國,但無名向秦王進獻的也是秦王久欲鏟除的三位刺客的信物:長空的神矛、殘劍的殘劍和飛雪的雪花劍。無名在自敘中自認是秦人,將故事說成是自己替秦王鏟除三個趙國刺客的壯舉,藉此贏得秦王獎賞令所訂的:殺長空者,得近秦王二十步,殺殘劍或飛雪者,得近秦王十步。秦王對無名所言已有懷疑,懷疑他是刺客,而揭盅的真實故事則是無名實非秦人而是趙人,幼時全家被秦軍所殺,淪落秦國,被秦人收養,因而決心練劍刺殺秦王,練成十步一殺的快劍。正當這真相揭盅關頭,無名仍無行刺動作,秦王正納悶無名何以遲遲不動手?這時張藝謀竟提出一套秦王不該殺的大道理,還說這道理是出自曾經與飛雪共同衝破重圍,深入秦宮刺殺過秦王的殘劍。劇情如此這般變化,既不合邏輯,也不合情理。如果說殘劍已悔悟三年前刺秦是錯的,那末他在見到無名時便會勸他放棄刺秦,因而便不會有無名因刺秦而傷害飛雪,更不會有無名進入距王十步之後才突然變卦的事。張藝謀端出的大道理,不外乎是天下一統的舊觀念。張藝謀居然認為,天下七國,連年混戰,人民受苦,唯有讓秦王消滅六國,統一天下,才能結束戰亂。在這個大前提下,他認為個人的恩怨是小事,連趙國與秦國之間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了。
張藝謀中了大一統的邪
整個刺秦王的劇本,最後竟以「國家統一論」推翻了刺秦王的必要性作結束,實在匪夷所思!有人說這是張藝謀對付那些管意識形態宣傳官僚的障眼法,我卻認為這是張藝謀對官方的獻媚。以中國目前政治氣候而論,拍一部真是刺秦王的歷史性電影,只要言詞不過激,不要對領導人太有針對性,便容易過關,張藝謀何必骨頭這麼軟?如果認為荊軻式的橋段太老套,無論換甚麼橋段都可以,何必作出替獨裁者塗脂抹粉的天下一統論!
由此我推測這個天下一統論可能真的存在在張藝謀的腦子裡。在中國大陸,自從毛澤東推崇秦始皇之後,史學界確有人出來替秦始皇辯護,強調秦皇一統天下的功績,藉此掩蓋獨裁者的面目。春秋戰國雖然諸侯爭霸,卻是中國思想史上最光輝燦爛的時期,諸子百家的學說都出在那個時期,各家學說都相當有份量有深度。為甚麼?因為思想的翅膀需要自由的氛圍才能飛翔。秦始皇執政十二年,焚書坑儒,偶語棄市,以古非今者夷三族,禁錮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之苛,開歷史之先河。然後這種苛政被歷代帝王承襲,歷二千餘年以迄於今。此類暴秦現象非常可怕,它扼殺了中國人創意的生機。這正是我們今天需要反省的課題,怎可替它辯護和鼓吹?況且秦王所講的天下是一人天下,而非天下人之天下,不分清這一點,妄談一統天下,實際上等於是給皇朝的大一統觀念辯護。
中共政府本質上仍是暴秦一個。目前它正在吹起民族主義狂飆,以國家統一論迫使臺灣就範。張藝謀何苦在這個時候推出一部附和統一論的電影,難道真想充當官方的啦啦隊?
張藝謀之所以成為國際知名大導演,是因為他過去曾拍過不少維護公義、反映弱勢群體真實生活而感人的電影。如早期的《活著》、《秋菊打官司》,近年的《一個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等都是樸實無華、內涵深蘊的作品,而《英雄》恰恰反其道而行,華麗其外,蒼白其內。這莫非是求獎之念迷了大導?
轉自2003年2月開放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