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反革命越來越多了
1954年秋天,《人民日報》社要在各省建立記者站,派我和林沫去內蒙古。
1957年,《知識份子的早春天氣》(費孝通文,載《人民日報》1957年3月24日)來臨,到處在給共產黨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許多記者站發表了鳴放的消息、通訊。而內蒙古卻遲遲不動,我怎麼能跟上形勢,聞風而動,寫出"得風氣之先"、"指導全國"的報導呢?不怪我沒本事,只怪內蒙古工作太落後了!好容易等到5月底,包頭開始鳴放了,我好不歡喜!認為這是抓住大題材的好機會。我找了一個厚厚的大本子,準備大記一場。
鳴放中,大家對肅反的意見最多:
"斗的場面,比坐牢難受多了。"
"一搞肅反,就叮噹打人。我說打人不應該,領導說可以推推搡搡,還說我右傾!"
"土改時農民對地主是真有仇,可積極份子打鬥爭對象是假積極。打人一耳光,他臉上很不自然。"
"問題還沒搞清楚,能那樣對待同志?我看現在對這些人就不能和風細雨!""領導肅反的人是無理、無知、無情、無能,有的還無恥:"
"肅反搞得人人自危,是社會大恐怖!是對人類道德的進攻,對人類心靈的摧殘。"
"感謝黨的英明偉大,最終弄清了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向我賠禮道歉。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先弄清我的確是反革命,然後再殘酷鬥爭,豈不更好?"
這些意見與報上登的大同小異。看來肅反引起的怨氣是全國性的。我想:"是呀,以前在延安第一次整風,搞搶救運動。把好些人鬥成特務。那時挨斗的不是黨員,就是跟黨走的進步青年。你把他斗錯了,他能原諒自己的黨。可肅反中,挨斗的多半是一般群眾。你把他斗錯了,他對黨會越來越遠,甚至會把不是反革命的人推向反革命。""現在全國解放,黨執政了,搞調查很方便,何必先斗一氣,再去搞調查、甄別呢?""這樣做,勢必會弄錯許多人,可能把胡風也弄錯了"。
我的筆記本沒有記上幾頁,突然風雲驟變。6月初,《人民日報》發表的文章在變調,6月8日,反右派鬥爭正式揭幕。《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指出"少數右派份子正在向共產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挑戰","他們企圖乘此時機把共產黨和工人階級打翻,把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打翻,拉著歷史向後倒退,退到資產階級專政,把中國人民重新放在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反動統治下"。社論還表示:"共產黨仍然要整風,仍然要傾聽黨外人士一切善意的批評"。原先口口聲聲說"言者無罪",現在說成是只聽"善意批評"。什麼批評是善意的,什麼批評是惡意的,誰能說得清呢?6月10日,《人民日報》又發表社論《工人階級說話了》,一時間,右派份子成了反動派、偽君子、大壞蛋。接著,農民也說話了。6月17日,黃繼光的母親在《人民日報》上說:"哪個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我們就要和他拚命!"
報上大張旗鼓地批流沙河、林希翎、文匯報、章羅聯盟……鳴放時,我並沒看出他們在反黨、反社會主義,有什麼不對的言論。現在,從批判的內容看,說服力很差。有的看不借,有的牽強附會。似是而非。我把毛主席的《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載《人民日報》6月19日)看了好幾遍。上邊說:"現在的情況是:革命時期的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鬥爭基本結束,但是階級鬥爭還沒有完全結束";"目前關於反革命分子的情況,可以用這兩句話來說明:還有反革命,但是不多了。首先是還有反革命……但是就全國來說,反革命分子確實不多了。如果說現在全國還有很多反革命分子,這個意見也是錯誤的。如果接受這種估計,結果也會搞亂"。我想,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鬥爭基本結束,怎麼現在又來了呢?反革命已經不多了,怎麼一反右派,反革命倒越來越多呢?
我還想到:"肅反運動斗錯了許多人,還未總結,接受教訓,又來反右派,一錯再錯,越錯越大。我是共產黨員,有責任向黨及時提醒。"我記得1955年初夏,我正在大興安嶺林區採訪。大興安嶺的白夜、木頭房子、一望無邊的森林……給我留下了新鮮的深刻印象。我還來不及醞釀主題,突然報上公布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記者部幾次來信、來電話,要我停止工作,回北京參加肅反運動。"稿子寫不成了!"我怕別人說我不關心政治,無可奈何地回到北京。
我們的記者部主任陳X是從東北《勞動報》調來的,先在國際部,我還是頭一次和他見面。只見他流著熱汗、滿嘴驚嘆號,領著大家把白原一股勁往反革命方面鬥。白原是延安魯藝的學生,與文藝部詩人徐放有些接近。徐放原來被認為是胡風派,現在由於參與了胡風的30萬言意見書,被認為是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骨幹。我看陳X新來乍到。太主觀了。又想到他當眾是一副整人的面孔,可能背後會冷靜一些,能心平氣和地研究問題,就跑到他房裡對他說:"白原比較老實,不會是反革命。你應該從另外一方面去想想!"他立刻翻了臉,訓斥我:"你說他老實,他最狡猾了!你不要破壞運動!"嚇得我趕忙退了出去。林沫和白原是延安魯藝的同學,比較友好。在鬥爭會上,我和林沫都插不上話。記者部特地派人到我們房中,批評我們落後,對肅反不積極等等。林沫就學著大家在會上吼白原了,我仍然發不了言,對白原氣不起來。陳X根據大家在會上的表現,夥同記者部副主任汪X背地裏劃大家為運動的積極份子、落後分子等等,我當然是落後分子了。以後我回到內蒙古,知道弄清白原不是反革命,我在內心負疚:"為了保護自己,不敢對陳堅持正確意見,浪費大家好多時間,害得大家虛驚一場,也傷害了白原!我的情緒被破壞了,不願再去大興安嶺,稿子也無法寫。真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現在反右派,不能再這樣了!我要據理力爭、仗義執言。"
自投羅網
包頭的鳴放被扼殺了。我回到記者站的所在地──呼和浩特。
我是記者站的黨小組長,我向小組提出我的擔心,另外兩個記者都有同感。欽達木尼是蒙古族人,1956年從《內蒙古日報》調來記者站。他說:"我是肅反積極份子,那個時候,領導同志說某某是反革命,我也跟著他窮追猛打,就像得了神經病,瘋了一樣。以後我再也不盲目跟著領導跑了。"我說:"大家對肅反意見特別大,怎麼現在一對肅反有意見,就變成右派份子了呢?我們應該給支部提醒提醒,以免做事後諸葛亮!"林沫說:"那你去給支部匯報一下"。我又說:"胡風派的詩文,我看不懂,欣賞不了,但要說他是反革命,證據不足。以前跟著領導跑,他說啥是啥,不用自己的腦子。領導說他是反革命,我就盲目相信,不去深思。現在想想,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三批材料中,說他在國外幹了不可告人的勾當,究竟是什麼勾當,一點也不明確。又說他很早以來就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國民黨的忠實走狗,和帝國主義國民黨特務機關有密切聯繫,並沒有說他們有什麼組織關係。在白區,找對方做朋友來掩護自己,是常有的事。可能把胡風也搞錯了"。我還說:"最近何其芳的一篇文章中,稱胡風集團,並沒有稱胡風反革命集團。"林沫說:"那你也去問一問。"於是,我向支部(內蒙古自治區黨委農牧部黨支部)領導匯報:
"就整個肅反運動來說,成績是大的。根據事後調查,弄清了許多人的問題。但單就肅反鬥爭會來說,缺點大。因為挨斗的人多,結論是反革命的少,在許多好人心上留下了傷痕。
"從公布的材料來看,胡風與美蔣並沒有組織上的聯繫,不能算是反革命。不知中央是否掌握了其他材料?"
那位領導聽了我的匯報,臉色立刻變了。他很驚訝我們記者站三個人怎麼和社會上的右派份子唱一樣的腔調?當時到處在找右派、抓右派,許多人躲避還來不及,我卻找上門去,自投羅網。
林沫見情況不妙,趕忙到牧區採訪。回來後,表示立場轉變。支部派他和張X(黨委辦公室主任)、周X(農牧部副部長)輪番對我進行教育。張X說:"你不想想,挨斗的是些什麼人,他們的情況那樣複雜,哪是什麼好人!"我說:"不管多複雜,是不是好人,他總不是敵人吧?怎麼能用對敵人的方式鬥爭他呢?"周X說:"挨斗有什麼要緊?我就當過鬥爭對象!挨一下斗是有好處的。"我說:"我們黨員無所謂,一般群眾就受不了。"張X說:"每一次政治運動,都弄清許多人的問題,這就是成績!"我問:"是不是每次政治運動都有一個審干的秘密目的?如果這樣,成績就大,否則成績就小。"張X說:"審干是審干,肅反是肅反,不能混為一談。黨不會當面一套,背後又一套。"我說:"既然肅反沒有審干的秘密目的,那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能種下冬瓜得扁豆。那弄清許多人的問題就是肅反的副產品,不能說是成績很大。"我還死死咬住一個理:"你說鬥得對,不是缺點,幹嗎以後又要向他賠禮、道歉?"
周X對林沫說,我的問題十分嚴重,他們和我沒有共同語言,應該把我的言論向《人民日報》記者部反映一下,林沫是記者站的站長,不然對他不利。林沫對我說:"連朋友們都說和你沒有共同語言,這個批評的份量是很重的,你應該好好考慮"。就把我的言論寫了下來,由我在字句上加以修改,寄給記者部。信上還說他不同意我的意見,與我鬥爭。我十分坦然,以為中央的水平比地方要高一些,不會草木皆兵,對我大驚小怪,
不幾天,支部開大會批鬥我,說右派份子反對肅反,你也反對,和他們站在一起了。我說:"我不是反對肅反,我是對肅反鬥爭會有意見。如果鬥出真的反革命分子,我拍手稱快;如果斗的是自己人,那就不應該。"人們大喊小叫,一個個舌頭像快刀、牙齒像槍刺,向我砍殺過來。我一點也不害怕:"你們不瞭解我,《人民日報》的同志們是瞭解我的!"欽達木尼在旁邊幫腔:"你們不瞭解劉衡,她比較正直、穩重、水平高!有次,內蒙古黨委一位領導要她在報上為他們向中央呼籲經費問題。她認為這個問題只能寫內參,不好在報上發表,拒絕了。"
欽達木尼是蒙族人,以後也成了農牧部的鬥爭對象。因為他與林沫合寫了一篇稿子,批評大漢族主義,就說欽是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