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談到政治、社會、歷史,最忌摻進個人情緒,議論者若曾身歷其境尤難客觀,故古有作史「惟恐一字自已出」之說。感情和心理距離足夠遠時至少有一個好處:心平氣和、筆下從容一點。比如,秦滅六國的時候,齊、楚、燕、韓、趙、魏的王室貴族恨他到寢皮食肉,還導演了悲劇荊軻刺秦王。到了漢朝,賈誼因無被秦毀家之痛,所作《過秦論》把始皇帝當作一代梟雄,文中頗有表示敬佩的句子了。後來,秦氏的地位不斷看漲,現代歷史學家已經不拿焚書坑儒作文章,而著重於他對歷史的貢獻:「中國在公元前,即因防洪、救災及防禦北方遊牧民族之侵犯,構成一個統一的局面,以文官治國,實行中央集權,可謂政治上的早熟。這種發展構成中國文化的燦爛光輝」云云(黃仁宇《新時代的歷史觀》)。
再如殖民主義,早期野蠻的擄掠、殺戮都退到博物館裡去了,人們到幾個大的殖民地區一看,科技先進、制度文明、生活優裕。以至紛紛議論,如果沒有殖民開發,今天的北美、澳州等地會是什麼樣子?這些國家出產的小說、電影裡,白人殖民者中仁慈、豁達之輩比比皆是,欣喜地發現了殖民主義的歷史貢獻。而殖民創痛尚未平復的地方,只聞一片撻伐之聲。就像我們小的時候,宣傳中的哥倫布甚至麥哲倫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
懸想百年之後的人翻看中國歷史,經鴉片戰爭、抗日戰爭到二十世紀五十代,共產黨在中國實行農業集體化和工商業公私合營。他們沒有亡國、共產的沒齒之恨,也許首先不會體認當年財產被剝奪者上當受騙的感覺,而把統購統銷當作治國之道的一大突破--集中財力物力便於經濟建設。後來,田又分回去種,工商業也採取多種方式經營了,說明先前試用的法子功能有限,於是改弦更張。甚至後來的大躍進、文化革命、改革開放等等也能賦予類似的理由。比如,毛澤東和鄧小平都有富強中國的打算,毛的辦法是階級鬥爭加抓革命促生產,結果弄得一塌糊塗;鄧小平於是向右轉,改行聯產承包、開放搞活。
將來的人不像我們對這一段歷史有度日如年的親身體驗,他們的感情、心理位置離今天足夠遠,考察的歷史時段足夠長,長到看得出來前朝一個接一個安邦治國措施的實行、補充和修改;人類的文明時快時慢、或多或少地積累進步。他們笑看,前人建設國家民族所做的努力既盲目又自信、事倍功半又百折不撓、內鬨不已又目標一致。遠遠回望二十世紀:不共戴天的廝殺,就成了箕豆相煎終為手足;國共不兩立、路線大是非,實乃推動民族進步的殊途同歸;領袖與民眾無論迎合或強迫,都是在相互響應時才有作為等等。這樣一種大輪廓、長過程、同趨勢的連環動作,在在顯現出為進步和發展做試驗的景象。就像我們看過去的歷史一樣,以後的人也會首重對歷史發展有意義的事件和措施,百姓付出的悲歡離合縱然令人同情,卻又好像不得不然。當然,後世之人肯定分得清前朝舊事中的不得已和不應該,借取前車之鑒,少走一些彎路。
後代沒有我們今天的黨派之見,在他們的視野裡,先輩試過各種方法繁榮祖國:改帝制為共和、滅軍閥而統一、科學救國、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等等,都不同程度地提高了國家實力和國民素質。歷史的進程像接力長跑,每一步都是繼往開來。有了足夠的長度和事跡,他們就看出,人類的進步發展並非按部就班,而是試試探探、摸摸索索。就像一群完全沒有探險經驗的人掉進了熱帶雨林,溝溝坎坎、跌跌撞撞,不知道哪一段是冤枉路,哪個方向能引他們走出困境。待到辨明路數、回首往事的時候,他們發現途中的爭吵和指責全是徒然:收穫是謬誤的累積,失敗乃成功之母。
一部蘇聯電影裡,高爾基認為布爾什維克對敵人鎮壓的過分了,列寧說:要是兩個人在打架,你怎麼分辨哪一拳必要哪一拳多餘?這個比喻用在那裡有強詞奪理之嫌,倘若百年之後播放先前的拳壇打鬥記錄片,選手已經作古、觀眾也未下注,對一招一式的往來大概不會評得那麼細,也不去設身處地體會拳師的皮痒肉痛,他們的興趣可能集中在比賽的過程、幾個回合的銜接、參與的人物和所用的戰術之類。比如他們看到二十世紀中期之後的中國歷史,那些沒有接受過思想改造的幸運兒,礙難設想八十年代之後大陸民眾此對於事的憤恨。,他們的觀察結果可能是:統一思想意志有其必要--用某種有感染力、說服力的理論聚攏分散的人心,一同從事科學、文化和建設事業,不失為一種值得一為的嘗試。如果不那樣試試,怎能證明人心是不能也不應該強求統一,善用多樣化更有益於社會發展。
讓過來人悔之不迭、恨不得忘記的一件事是,那樣的一個共產黨主義運動,居然曾在全球範圍內大行其道。後代子孫或許不會有這樣的歷史困擾。有了足夠的史實,他們將清楚地看到:資本主義制度到二十世紀下半頁才成熟起來,在這之前,它在財產分配、民主政治、外交政策等方面的缺陷,催生了共產黨,給社會主義者留下足夠號召民眾的空間,人們試圖用社會主義的方法推動國家建設,用共產主義思想提升人的境界。好在資本主義能夠自我修正、改變、發展,才把社會主義比了下去。但是,大家都在探索人類進步的道路,誰能制止有人提出新主張、發動群眾試試看呢?
將來。人們大概不會把歷史的功過全部責之於某個政黨或個人,也許他們會說:歷史是人物和事件的碎片拼湊而成,就像一幅圖畫,群眾是色彩和線條,畫布上雖然洋溢著領袖的個性和意志,但它畢竟依附在圖案的山川上、花草中。所謂畫風,體現的其實是七彩和點線的意志,不過是以他們的代表人物命名而已。
以上所言全是臆測,未來之世的人讀今天的歷史時作何感想,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條應該是必然的:他們將慶幸「其生也晚」並由衷地感謝我們--那些社會發展方案早晚難免一試,我們替他們試了,替他們付出了難以計量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