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得知此情,心裏覺得很不安。他暗想:賀子珍懷有身孕,體質又差,要離開祖國,孑然一身投奔異國他鄉,怕有危險。她大約因為上海淪陷,改而想去蘇聯,然而會不會有別的什麼意思呢?---譬如說慪氣了?倘有這層意思,則自己會更加不安了。因此,毛澤東一再勸阻賀子珍不要離開延安,更不要去蘇聯。事後許多年,賀子珍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記憶猶新地說:「那個時候,毛澤東為了動員我留下,不到蘇聯去,確實動了真情,他曾經這樣對我講:『子珍,我這個人平時不愛落淚,只在三種情況下流過眼淚:一是我聽不得窮苦老百姓的哭聲,看到他們受苦,我忍不住要掉淚。二是跟過我的通信員我捨不得他們離開,有的通信員犧牲了,我難過得落淚。我這個人就是這樣,騎過的馬老了,用過的鋼筆舊了,我捨不得換掉。三是在貴州,聽說你負了傷,要不行了,我掉了淚。』接著,他又對我講:『現在的情況,同在王明路線時期不同了。我有發言權了。以後不會再讓你像過去那樣,跟著我受那麼多苦了。』」
不幸的是,儘管性格剛強的毛澤東,為著疼愛和關懷自己的妻子,講出了自己最脆弱的東西,最富於人情味的東西,甚至講出了連對妻子也不曾披露的愛的震顫,但賀子珍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執意要走。
出於無奈,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毛澤東同意將賀子珍的名字加進第一批赴蘇聯治病人員的名單裡;另方面,他又給八路軍駐西安、蘭州和新疆辦事處的負責同志通了電報,希望他們勸阻賀子珍留下來。這些領導同志殷切地好言相勸,要她止步,返回延安,以後再去治療。但是,倔強的賀子珍沒有接受這些勸解。相隔10年,她在蘇聯嘗盡了人間苦果之後回到祖國,對自己的任性和固執懊悔不迭。
1938年5月,是賀子珍到莫斯科的第5個月。這月裡,她忍受了分娩的劇痛,生了第6個孩子。為了孩子的成長,賀子珍沒少吃苦頭。東方大學的學習和生活非常緊張,倘無嬰兒,她是能夠支撐住的,但如今,兒子出生了,有多少事要她去做啊!但是,由於嬰兒缺乏營養,抵抗力弱,患了致命的肺炎。不久,孩子死在母親的懷抱裡。
當毛澤東從王美蘭口中得知賀子珍的遭遇時(筆者註:王美蘭來蘇治病時和賀子珍同住一室),他的眼睛那樣沉靜,那樣深邃,卻噙滿了淚水,儲滿了痛苦。一向相信男人不流眼淚的王美蘭,第一次體會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的含義。王美蘭走後,天色不算很晚,毛澤東卻破例地和衣躺下了。就在這個不眠之夜裡,毛澤東斟酌再三,毅然決定忍痛割愛,把留在自己身邊心愛的女兒--毛嬌嬌,送到不遠萬里的蘇聯去,以撫慰賀子珍受傷的心靈。
毛嬌嬌,學名叫李敏。與她相識、相熟的人,都喜歡叫她嬌嬌。1937年春天,紅一方面軍長征到達陝北不久,她出生在吳家窯的一個陰暗、潮濕的窯洞裡。9個月後,賀子珍把她安置在延安的兒童保育院,自己經西安、蘭州、新疆去了蘇聯。
經過毛澤東的精心安排,幾經輾轉,4歲的嬌嬌和一些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安然無恙地到達莫斯科,來到分別多年的媽媽的身邊。
1941年6月,蘇德戰爭爆發了!殘酷的戰火,猶如一雙力大無比的黑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剛剛沉浸在母女團聚的歡樂中的賀子珍,又推入了災難的深淵。
德軍的閃電戰開始後不久,很快就兵臨莫斯科城下。在德軍圍城的那段日子,莫斯科的食品供應極端困難,一切計口購買的食物,包括麵包、奶油、雞蛋、白菜、馬鈴薯、蔥、胡蘿蔔、甜菜和茶葉,對於領有購買券的人來說,已經難以買到所希望的數量,至於未領到購買券的人,要買到需要的食品就更加困難了。莫斯科人幾乎斷炊,中國的留學人員生活之艱難,由此可見一斑。
賀子珍在德軍合圍前,雖已隨國際兒童醫院退到伊萬諾夫城,但在這個離莫斯科幾百公里的小城市,物資同樣十分匱乏,尤以食物為甚。在零下40攝氏度冰天雪地的嚴冬裡,既沒有劈柴可供生爐子,又沒有取暖用的木炭。幾乎看不到肉類、魚和雞蛋,蔬菜也很少。每天只能配給500克又粗又硬的黑麵包。這點口糧在填飽嬌嬌的肚子後,還能剩下多少呢?出於無奈,賀子珍常常只能煮幾片白菜充飢,有時連幾片白菜也弄不到手,那就只好乾癟著肚子。
5歲的嬌嬌,在嚴寒和飢餓的雙重打擊下,身體日漸羸弱,得了肺炎。肺炎,這個可怕的醫學術語,在當年就像鼠疫和霍亂一樣令人不寒而慄。賀子珍忘不了,她來蘇聯不久出生的那個孩子,就是生這種病而夭折的。她不能再讓這種病奪走嬌嬌的生命。為此,賀子珍不得不拚命地工作。她在上班之餘開始替別人縫補衣褲、織毛衣、襪子,做農活,以便掙點錢,換回來嬌嬌急需的藥品、牛奶和麵包。
也許,賀子珍的行動感動了上帝,嬌嬌竟然奇蹟般地漸漸脫離了死神的糾纏,又顯露出一派朝氣蓬勃的生命活力。為了嬌嬌的身體進一步好轉,賀子珍死也不肯讓她在保育院過夜,而堅持白天送,晚上接。凶悍的女院長被激怒了,便誣蔑賀子珍神經失常,蠻橫地把她送進了瘋人院。
1946年夏天,王稼祥偕同夫人朱仲麗到莫斯科治病。在此期間,王稼祥會見了留蘇的一些中國僑民,瞭解在蘇德戰爭中沒有回國的中國同志的遭遇與下落。人們在介紹中提到賀子珍母女的悲慘遭遇,引起王稼祥的同情和關注。他們夫婦據理力爭,才把賀子珍從瘋人院接出來。王稼祥向她詳細介紹了中國的民族民主革命已進入決勝階段的情況。這些,使與世隔絕多年的賀子珍欣喜若狂,她要求立即回到生養自己的祖國去,"為自己的黨做點什麼。儘管她自己在國內已經沒有了家,但還有哥哥和妹妹,有同志們,有黨和革命的事業"。
王稼祥是個慎重的人,他很快給毛澤東同志發了電報,匯報了賀子珍的近況和願望,請毛澤東定奪。毛澤東立即回電:同意回國。
數月後,王稼祥安排賀子珍母女回到祖國,留在哈爾濱暫住。雖然經過那麼多磨難,又經過一個多月的行程,她已經疲勞不堪,但一到哈爾濱,當李富春同志問她有什麼要求時,她回答說:「我個人生活沒有什麼要求,我只想早日工作。」
不久,她終於如願以償,走上了工作崗位,在東北局財政部擔任機關黨總支書記的職務。
毛澤東原來平靜的心境,陡然一下子被攪亂了。
毛澤東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賀子珍,忘不了在井岡山、贛南和長征中賀子珍對自己的支持、關心和體貼。
1927年,毛澤東和賀子珍在井岡山相遇。這時的賀子珍是個剛從永新縣福音教會中學出來的高材生,身材頎長,臉龐橢圓、白皙,晶瑩得宛如美玉。長長的睫毛裡,閃動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充滿活力。她還嫻熟詩書,對古詩研究得尤其精熟,可算得一位窈窕多姿,學問過人的美麗少女。她加入毛澤東在井岡山的隊伍之前就已在當地武裝起義中作過戰,其機智、勇敢,在游擊隊中出了名。她與毛澤東邂逅不久,就在一起共同生活,但是直到1930年楊開慧犧牲後才算正式結婚。他們夫妻10年,生了6個孩子,只有嬌嬌一個存活下來。賀子珍回國時,毛澤東雖然同江青結合多年了,但還不時提起賀子珍,講過去同賀子珍在一起的舊事。
在黃洋界下的寧岡縣茅坪,一座古樸莊重的八角樓,這是毛澤東工作的地方。每天黃昏,當落日的余輝漸漸隱去,深沉的夜幕籠罩茅坪時,毛澤東就在一盞小油燈下進行工作,一直辛勞到月落星稀。與他長夜相伴者,惟有賀子珍一人。她在油燈下盤腿而坐,一瓶漿糊,一把剪刀,一堆舊報紙,一個小本子,一支紅藍兩色鉛筆,全擺在眼前。她每看到有點參考價值的新聞、報導,她會用紅鉛筆畫條槓,或打個圈,然後擺在案頭或靠近八仙桌的窗台上。一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或對共產黨、紅色根據地咒罵的文章,她會一邊翻著,一邊蹙起眉頭,口中低吟:「無恥!無恥!」於是,一則則有用的新聞,從剪鋒下紛紛而出;一篇篇難得的資料,爭著在她的手中搖動……這剪下來的「豆腐塊」大小的東西,對毛澤東的寫作都大有用處。
毛澤東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寫文件,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飲食又太差,眼睛凹下去,顴骨突了出來。賀子珍看在眼裡,急在心裏。她身體力行,拿起镢頭,用自己的汗水,硬是開挖了六七分菜地。小菜園裡種上毛澤東喜歡吃的各種蔬菜。使他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還能嘗到可口的菜餚。
在毛澤東受到黨內王明「左」傾冒險主義領導的排斥,處於極艱難,極孤立的日子裡,賀子珍不是離開他,疏遠他,而是用她那顆善良的心安慰他,鼓勵他,幫助他。那時,賀子珍在長汀的辛耕別墅醫院裡分娩,身體非常虛弱,人頃刻瘦了下來,又沒有什麼營養品滋補身子,她不言苦,也不給毛澤東添麻煩。相反,她得知「左」傾領導者已撤銷了毛澤東的蘇區中央局書記、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和總前委書記的職務,還展開了所謂反「羅明路線」的鬥爭,打擊擁護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正確路線的羅明和鄧小平、毛澤覃、謝唯俊、古柏等人的時候,毅然不顧產後的虛弱,白天抱著哇哇啼哭的嬰兒,趕到長汀偏僻山坳裡的一座大廟裡(那時毛澤東正在這裡的紅軍醫院養病)看望毛澤東,讓他看看孩子的小模樣兒,使他覺得自己並不孤寂。妻子兒女就是一團火,寂寞許久的毛澤東不再寂寞,妻兒將他寂寞的心靈溫暖。
追憶著往事,俯拾著零碎的記憶,毛澤東激情澎湃,感動不已。這些崢嶸歲月的舊事雖然時隔近20年了,但還時時觸動著他的心扉。他怎能忘記賀子珍呢?考慮了種種因素之後,毛澤東將賀子珍的事暫且擱置下來,不打算召她回陝北。
而賀子珍帶著嬌嬌回國後,先在哈爾濱暫住,繼而在瀋陽居住下來。在緊張的學習和工作中,時間如流水一般悄然逝去,但時間並沒有沖淡她對毛澤東的思念和回憶。
回首往事,賀子珍越發覺得對不起毛澤東。現在,她不能不反思:如果不是自己任性,多次拒絕毛澤東的勸說,不肯回頭,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會弄到難以收拾的地步。事到如今,完全是自己的錯誤造成的。畢竟與毛澤東離別十數年之久啊!他已同江青結婚,自己應該割捨對他的感情。然而,情感不可能有靜止狀態,它好像一條湍急的小河,桀騖不馴。離愁也好,思念也好,都是由於和難忘的人發生聯繫而引起的情感所致。賀子珍正是如此。從邏輯上說,她不必再去朝夕想念毛澤東,但從情感上講,她又不能不苦思毛澤東,因為她和毛澤東一起生活的日子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這一切的一切,她又怎麼好輕易地向毛澤東流露出來呢?思來想去,斟酌再三,她決定全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要把永世難忘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節選《名人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