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美國之前,公司老闆向我介紹深圳時,對該公司在深圳的發展充滿信心。儘管當時中美之間在最惠國待遇、知識產權等很多方面的分歧在幾乎所有的媒體間大肆渲染,大有風雨欲來之勢,他卻非常肯定地說,深圳已經完全變了(相對於我所認識的中國),而且是向好裡變"change for good" 。
他的一番話,更使我對深圳變化的好奇增加了一層,下決心放假後立即前往這一令人神往的世界。我所去的工廠是美國獨資的新企業,廠裡的工人絕大多數是從四川、湖北等內地農村來的女工,平均年齡不足20歲。廠裡的職員,從部門經理到文員,全部大學畢業,甚至有研究生畢業,平均年齡也只有24歲,非常年輕,有朝氣。儘管這些工程師、經理們如此年輕,很多人都已經換過數個工作了。據說這個廠的情況代表了深圳大多數企業(外資和內資)的情況。工人的月工資在500到800元人民幣之間,職員的工資差距很大,從文員的不足2000元/月到部門經理的差不多10000員/月不等,完全是美國方式,憑"經驗、本事"賺錢。而且人員變動非常大,往往一個春節後,少一半人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炒魷魚"、"炒老闆魷魚"現象司空見慣。
我印象最深的是,深圳,特別是這些外資企業,是最徹頭徹尾的原始資本主義。大多數工人、職員基本上沒有任何福利(除了工廠安排的宿舍),完全沒有失業救濟金。醫療保險才剛剛強制執行。工廠不僅沒有"黨組織",連工會都不可能存在,一切都是老闆說了算。特別是大多數員工都是靠工廠給辦的暫住證得以合法在深圳打工,因此,對他們的"剝削"似乎更容易了點。大概是因為他們的工資相對於內地高了好多倍,大家對這樣的環境與"剝削"適應得非常好,也認為這就是美國、西歐資本主義的工廠之情況。
我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到了深圳,應該是回到了祖國,希望著對於多年來失去的祖國文化有一種回到了"母親懷抱"的感覺,可事實卻深深地告訴我,我大概已經不屬於這裡了。舉一個例子:卡拉OK在國內之流行大家都有所聞,人人都能唱幾首拿手的歌,輪到我了,我一個都聽不懂,更不用說唱了,實在推不掉,請求服務小姐給選一首十年前的歌,小姐看看我,一臉不理解,好奇地問"你這十年跑那裡去了?為什麼這麼家喻戶曉的歌都不會唱?"我說你猜猜看,小姐仔細看看我,臉色逐漸認真、嚴肅和懼怕起來,"你一定是刑滿才釋放出來的。"
深圳似乎人人都在炒股票,而且都不通過中介人,直接炒,因此人人都懂得股票的三字經。一天早晨上班前,路過擺攤窗前,交一塊錢,接過遞過來的報紙就走,到車上一看是證券報。第二天有經驗了,接過報紙先看看,還是證券報,趕緊要求換一個《深圳日報》,又換來賣報老太太的一臉不理解,年輕人,又戴眼鏡,怎麼不看證券報呢?
朋友熱心帶我去聽據說是大陸最紅歌星(又是家喻戶曉的)的音樂會,到了劇場,果然人山人海,黃牛票價炒的很高,照樣座無虛席。當介紹演員的名字時,全場似乎人人都為親耳聆聽他的歌而發狂。可他的名字即不是李雙江,又不是蔣大為。到現在我又把當時記住的他的名字給忘了。而他的歌,我不但一個詞都聽不懂,而且無論如何也欣賞不了他的"娘娘腔"。可我四周的同胞聽眾,卻是個個那麼激動和全心地欣賞著這一"美好的歌聲",甚至一同引吭高歌。許多少女,甚至中年婦女,為了能為他獻上一束鮮花,並獲得一個擁抱而激動不已。此時此刻,我已完全明白我起碼目前已經不屬於這個我曾暗戀著的美麗的"太陽島",和我曾深深愛著的"北京天安門"了,更不屬於那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的"新中國"了。
六月,正是美國NBA總決賽的時候。我是一個標準藍球迷。十年來,似乎從未漏看過一場NBA總決賽,也曾經在紐約的Madison Square Garden (麥迪遜廣場花園)親眼目睹過紐約 對芝加哥的 季後決賽。因此,在同工廠員工聊天吹牛時,我改變策略,開始向他們吹起NBA的一場場激動人心的比賽。心想,這回可是我的天下了。即使在這幫人裡有NBA的球迷,最多知道個喬丹就不錯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在這些從未出過國門的年輕後生們,居然有人不但知道的一點不比我少,而且能將"美夢之一隊"甚至"美夢之二隊"的每個球員的身高,哪年哪個大學畢業,被轉賣過幾個隊,目前年薪多少,背的滾瓜爛熟,足使我這自稱"專業"之球迷顯得十分"業餘"。
此時的我,真真實實地體會到什麼是夾在兩種文化之間,卻不屬於這兩個社會的任何一個的文化"邊緣人"了。
比我早來深圳幾週的幾個老美同事,見到我的第一天就告訴我他們學會的一句中國話"給我一個吻",而且在班上見到女孩子就一定說上這句話,而且也公開評論哪個女孩漂亮。大家對此完全習以為常。這些老美們,在深圳,永遠有數不清的"女朋友"在向他們獻媚。而我的中國同事們則認為這就是自由,開放的美國人的Norm。他(她)們想像中的美國,完完全全的開放和自由,特別是"性自由"。舉一個例子,我的一位在美的大齡男同胞,聽說我去深圳,要我幫他在深圳找對象。每當物色到可能有意的人選(Candidate),她總會問我:"美國那麼開放和自由,你的這個朋友又在美單身一人這麼多年,如果沒有愛滋病,也一定在這方面經驗豐富吧?"為了給我的這位朋友正名,也為了殺殺老美同事們的"威風",我利用培訓的機會(老美同事們也在場),認真地告訴大家,美國事實上不但在財富的再分配制度上,社會福利制度上比深圳更"社會主義",而且在這方面的開放和自由要比深圳保守得多。如果這些老美同事們在美國也敢對這裡的女同事叫"Give me a kiss(吻我)",那他們十有八九早晚會被控告成"Sexual harassment(性騷擾)"。此時,我公司英文最好的人也趕緊查字典,想明白Harassment (騷擾)的意思。可見這一定是一個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