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隨毛澤東驅車來到上海幹部俱樂部禮堂。觀眾都已坐好,大家一見毛澤東走入,都起立鼓掌。毛澤東一邊招呼,一邊由工作人員引導走向前排。在前排坐的是市委和市政府的領導幹部。毛澤東對黨內領導幹部從來不講客套,逕直走到自己的座位,然後又向後面的觀眾招了招手,便坐下了。
毛澤東就座的前排擺放的是單人沙發,套有灰布套。我照例是坐在他身邊。因為值班衛士是24小時不離主席身邊的。毛澤東肚子大,坐下後皮帶便勒腰,所以他一坐,我便依慣例幫他解開了腰帶。
演員早已做好了準備。毛澤東一坐下,鑼鼓便敲響了。毛澤東穩穩坐在沙發裡,我幫他點燃一支香菸。毛澤東是很容易入戲的,用現在的話講,叫「進入角色」。一支湮沒吸完,便擰熄了,目不轉睛地盯看台上的演員。他煙癮那麼大,卻再不曾要煙抽。他在聽唱片時,會用手打拍子,有時還跟著哼幾句。看戲則不然,手腳卻不敲板眼,就那麼睜大眼看,全身一動也不動,只有臉上的表情在不斷變化。他的目光時而明媚照人,時而熱情洋溢,時而情思悠悠。顯然,全是進入了許仙和白娘子的角色,理解他們,讚賞他們。特別是對熱情、勇敢、聰明的小青,懷著極大的敬意和讚譽。唱得好的地方,他就鼓掌,他鼓掌大家立刻跟著鼓。
然而,這畢竟是一出悲劇。當金山寺那個老和尚法海一出場,毛澤東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甚至浮現出一種緊張的恐慌。他嘴唇微微張開,下唇時而輕輕抽動一下,齒間磨響幾聲,似乎要將那老和尚咬兩囗。
終於,許仙與白娘子開始了曲折痛苦的生離死別。我有經驗,忙輕輕咳兩聲,想提醒毛澤東這是演戲。可是,這個時候提醒已失去意義。現實不存在了,毛澤東完全進入了那個古老感人的神話故事中,他的鼻翼開始翕動,淚水在眼圈裡累積凝聚,變成大顆大顆的淚珠,轉啊轉,扑簌簌,順臉頰滾落,跌在胸襟上。
糟了,今天觀眾可是不少啊。我憂心地用目光朝兩邊瞄,身體卻不敢有大動作,怕吸引別人更注意這裡。還好,觀眾似乎都被戲吸引了,沒有什麼人注意台下的「戲」。
可是,毛澤東的動靜越來越大,淚水已經不是一顆一顆往下落,而是一道一道往下淌。鼻子堵塞了,呼吸受阻,嘶嘶有聲。附近市委領導的目光朝這邊稍觸即離,這已經足夠我憂慮。我有責任保護主席的「領袖風度」。我又輕咳一聲。這下子更糟糕,咳聲沒喚醒毛澤東,卻招惹來幾道目光。我不敢作聲了。
毛澤東終於忘乎所以的哭出了聲,那是一種顫抖的抽泣聲,並且毫無顧忌地擦淚水,擤鼻涕。到了這步田地,我也只好順其自然。我只盼戲快些完,事實上快完了,法海開始將白娘子鎮壓到雷峰塔下……
就在鎮壓的那一刻,驚人之舉發生了:
毛澤東突然憤怒地拍「案」而起,他的大手拍在沙發扶手上,一下子立起身:
「不革命行嗎?不造反行嗎?」
天哪!我猝不及防!他的腰帶在坐下時已被我解開,在他立起身那一刻,褲子一下子脫落下來,一直落到腳面。我像被人捅了一棍子似的,縱身扑向前,抓住他的褲子,一把提上來。我的思維全停止了,只剩下瀰漫的不著邊際的自責和惶恐,用一雙顫抖的手,匆匆而笨拙地幫他繫腰帶。我沒有保護好領袖的形象,我為此不安,難過了很久很久。
毛澤東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甚至毫無感覺掉褲子。他仍然在劇中,大踏步向舞臺走去。全場的鼓掌聲終於將他喚醒。他稍一怔,也跟著鼓起了掌。我鬆了囗氣,主席回到現實中了。
但是,他從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好惡。我的記憶中,他是用兩隻手同「青蛇」握手,用一隻手同「許仙」和「白蛇」握手。
他沒有理睬那個倒霉的老和尚「法海」……
(摘自《走下神壇的毛澤東》作者:權延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