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伊玟出走的整個下午我都過得異常平靜。我相信只有感情免疫系統出奇好的人才能在惡毒攻擊過後表現出那種處亂不驚的氣度。伊玟「啪」地摔門而去,我攔都沒攔,追也沒追。我先是看了一會兒無聊的電視,又下樓買了一張晚報,迅速略過六個版的時尚欄目,之後便一個人聽音樂打發時間。新聞聯播過後我再次下樓,到街邊那家飯館要了份素燴餅和一瓶啤酒,回家繼續研究晚報。
我分明可以判斷出伊玟整個下午的行程安排:她首先會直奔華聯商廈的箱包櫃臺,圓一個白領女人庸俗的夢想。也許不是一個人去,那八成準是和她的死黨田恬。因為我知道,這姐倆除了老公之外,幾乎可以分享一切,從快樂到憂傷,從體會到感受,從絕對隱私到閨房笑話,在此刻伊玟最失意的時候,田恬決不會不到場。然後,她們會一起吃飯(以往她們心情好的時候經常會吃到半截時把我從很遠的地方拎過去,提審一番然後由我買單)。接下來,她們可能會按照慣例殺奔某個還算有格調但消費相對划算的酒吧,興之所致還可能臨時聚集起眾多的姐妹到歌廳組織「練歌」,就像當年劉三姐她們那樣。她們的到來多半會讓歌廳老闆很失望。因為她們決不瞎叫「小姐」,酒水也基本不要,只一壺茶,而且精於計算時間,就連換只話筒也非要跟老闆最後再找補十分鐘,甚至更長。
正因為我對伊玟的日常行程心知肚明,所以這次她的負氣離家並沒使我魂不守舍,她的伎倆再一次落空。直到此時,我才試著撥通了伊玟的手機。電話連續響了十幾聲,顯然開著機,但她始終不接。想必現在的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並不氣餒,繼續撥號。聽筒裡依然傳來等待的長音,響了幾聲,對方卻毅然挂斷了電話。後來,無論我怎樣執著,都由一個陌生的女人代替伊玟向我解釋道:「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沒有開機。」說實話,這聲音比伊玟柔一百倍!我想伊玟一定和田恬在一起,於是打田恬的手機。田恬果然在歌房練歌,周圍的幾個左嗓肆無忌憚地扯著脖子狂喊,似乎要盡全力進軍明年的格萊美獎。「伊玟跟你在一起嗎?」我問。「沒有啊……下午她倒是給我打過電話,可我單位加班所以就……出什麼事了?」「沒事了」,我沉痛地說,「伊玟丟了……」當時,我完全有千千萬萬個理由可以讓伊玟留下來不走,至少走不了多一會兒也該自個乖乖回來。而我只須向她真誠地、懺悔地、忍氣吞聲地、息事寧人地、誠惶誠恐地、發自內心地道個歉,這事就算完了。大可不必鬧成現在這樣。發生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只是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說「熱戀」也許更恰當。逛街的時候,就因為我多看了別的女人一眼而沒全神貫注聽她說話,伊玟便耍起了性子,說「我走了啊--」甩開我走了。我趕緊追過去,一把摟住她柔弱的肩膀,一個勁兒地賠不是--「還真生氣了?!其實我是對照你在琢磨呢,那些女人長成那樣也好意思出門?……」伊玟笑了。那一次,她並不曾真的出走。而這次,情況變了,基礎變了,性質也變了。事情的起因還要挪回那個星期天的下午。下午她說要我陪她上街買包,她說她在華聯看中了一款坤包售價高達1500元而且特適合她,我說不去,我說我不陪你去你自個也不許去,我說你的包還少啊,看看家裡大包小包牛皮包豬皮包塑造包帆布包針織包刺繡包旅行包化妝包你買了多少恐怕你都忘了,還買?她的臉色開始陰雲密佈,逐漸黯淡下來。(停頓一會)她說你買什麼我都支持你名牌西裝領帶香菸手錶還有刮鬍刀哪樣不是我想著給你買,你就這麼沒良心啊?我說現在家裡錢緊再說我買名牌買過幾回啊,她說你一點都不知道維護老婆的面子這樣吧我用我的錢買不用你掏一分錢,我說什麼你的我的結婚都兩年了你還分這麼細,她說反正你別管我有本事你多掙點錢啊屁本事沒有就知道回家跟老婆橫,我說伊玟你變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這麼愛虛榮,她說愛虛榮我會跟著你這麼多年嗎說這話你也好意思?我說那你愛去不去反正我不會去,她說你可別後悔你不去可有人陪我去,我說我後個什麼悔告訴你愛走不走走了就別回來……她哭了。我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默默等著她哭完。她哭著哭著覺得沒勁就不哭了,說:「行,我走,你要找我你都不是男人!」她特意往臉上抹了半公斤的粉底霜,然後摔門而去。至今未歸。我像只困獸一樣在屋子裡不停地走來走去。我試著把自己放到床上小睡一會兒,但,一股莫名的、巨大的空虛感馬上會讓自己驚醒。我睡不著,沒有伊玟在我身邊我第一次發現我睡不著。
這麼晚了,伊玟會在哪兒呢?我設想了如下幾種可能:1.正與別的男人傾訴內心的苦悶。失意的女人最美麗。這種時候,即使那個男人輕微的一句撫慰,都會把伊玟的心徹底俘虜過去……2.被歹徒劫財、劫色,也許他們會強行關掉伊玟的手機,避免她與外界聯繫,然後危逼利誘,百般要挾……3.由於忘帶身份證件在午夜的北京城獨自徘徊,而被公安聯防部門收容;4.由於對生活的徹底失望而產生輕生的念頭--我越想越後怕,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也許,沒那麼嚴重吧……我和伊玟怎麼了?不就是吵個架拌個嘴嗎?她不會連一點起碼的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沒有吧!寧可這麼跟自己過不去?她毀誰呢她?!我隱約聽到樓下的汽車聲由遠而近,在樓門口停了下來。是出租車,因為我聽到翻計價器的聲音了,「請拿好您的發票,歡迎您下次乘坐……」這聲音在寂夜裡顯得無比溫暖而親切。是伊玟回來了--上樓的腳步聲從一樓繞過二樓逕直爬向三樓。不是伊玟。我能分辨出這腳步聲一定來自樓上跳舞的小李。這麼晚了,只有她的腳步才會顯得這麼興奮這麼健朗這麼從容這麼自以為是。大概她老公早就默許了妻子的作息生物鐘,沒準她老公比她回來的還晚……誰知道呢。倒是白天常見兩人肩併肩手挽手作親密愛人狀出沒於樓區,好不羨煞人也。殊不知夜晚才是藏污納垢的溫床。我只披了件單衣匆匆來到樓下,來到大街上。出租司機把我當作夜晚的一面旗幟陸續在我身旁靠邊停車,當他們不得不再次從我身邊挂檔起步時,我能感到他們那輕蔑的眼神。我大約在寒風中站了有十分鐘的樣子,看夠了來往車輛,最後實在挺不住了,才打道回府。上樓的時候,我竟莫名地流下了淚。
伊玟的手機還關著。我心裏更發毛了。要想找到伊玟,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經常和誰在一起?經常去哪?她的朋友圈有多大?玩得晚了通常會住在誰家?而這些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翻箱倒櫃也找不到她朋友的電話,找不到她同事的聯絡方式,我甚至連她單位的具體位置都不清楚,我大概一次也沒有接送過她。我這才感到,我對伊玟的瞭解是那樣的少。這就難怪伊玟總抱怨我不關心她。有一次我去外地出差給伊玟買回一條時髦的褲子,她一穿我就樂了,褲長褲腰完全不對,只能讓她湊合著當「七分褲」穿,伊玟一個勁兒央求我說:「拜託你了老公,不買什麼都不要緊,幹嘛這麼『糟改』你老婆!……」睡不著,就越喜歡胡思亂想。不經意間,我想到了和伊玟在一起的許多幸福時光。我終於從零亂的回憶中慢慢發現--其實,我還是愛伊玟的。我從伊玟的梳妝臺右手邊的抽屜裡找出了幾張散落的名片,這也許是能找到伊玟的惟一線索。王紅是伊玟的中學同學,當我按名片上的號碼尋呼她的時候,卻被告知她的呼機早已經停機,單位電話這鐘點自然也不會有人接。王紅這條線索算是斷了。彤彤的名片上倒是明白地標著宅電。我打過去,彤彤的老公極不耐煩地告訴我:「等著--」然後彤彤接過電話,懶洋洋一副沒睡醒的港臺腔調:「餵……沒有啊,我大概有半年多沒跟伊玟聯繫過了……真的嗎?太遺憾了……你看見伊玟一定替我問她好,拜--」在挂斷電話的那一刻,我聽出彤彤的老公對彤彤抱怨道:「誰呀,這時候打電話,真煩!」還是倚在床上慢慢地等吧,等伊玟回來。
伊玟不會出事的,我相信她,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相信她,伊玟會自己回來的,她放不下這個家,同樣也放不下我,是嗎?--不是嗎?窗簾忽然被夜風吹起一角,我看見外面曙色微明。我一夜,我無眠。因為無眠,我想到了我和伊玟之間的太多太多。結婚兩年了,我們工作,我們生活,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我們不滿,我們爭吵,我們吵了又好好了再吵,可我們卻從沒想到過拿出幾個小時的時間去盤點一下多年來感情的鬱結所在?我們看上去似乎是密不可分,形影不離,而實際呢?--我們真的走的太遠了,太遠了。正當我胡思亂想著慢慢將要睡去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是伊玟。伊玟說:「我沒事,我住在朋友這兒,待會兒就回去,你不用擔心我……」我不知我是興奮還是無奈,是快樂還是傷感,是甜蜜還是悔恨,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說:「伊玟,你回來吧,只要你平安回來,怎麼著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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