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講真話的林昭被譽為「為真理獻身的聖女」。(網絡圖片)
冬日的一個下午,我作為某女性沙龍特許的兩位男性客人之一,前往觀看一部特別的中國記錄片——《尋找林昭》。
獨立製片人胡傑先生,以一位公民的社會責任感和電影人的特殊視覺語言,無情地干預了每一位觀眾的生活,不管你是自願觀看還是偶然得見,都會被這部撼人心魄的片子擊倒,而且永無遺忘之日。我至今無時不刻地感到,林昭在離開這個世界三十六年之後,仍在目光炯炯地逼視著我們……
對於殉道者林昭女士,我是久仰其人。她短暫而悲壯的一生,字字看來都是血,我幾乎不忍卒讀,也不在這裡重複了。至於紀念的文字,我自己以前一直沒有提筆的勇氣。她幾乎使所有的鬚眉男子,都沒有膽量直面,遑論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素未識荊的小弟弟。
影片放映完畢時,曾有一簡短的座談,每人限說三分鐘。我談了作為男性觀眾的感想:
一、林昭女士身上所體現的道義力量和獻身精神,令我們這些男士自愧弗如。男性選擇殺身成仁之前,不免瞻前顧後,想想祖宗香火、父母妻小、身前身後的歷史名位,權衡一下有無兩全之道。但林女士全然沒有這些機心。
二、在具有數千年封建傳統的中國男權社會裡,婦女要麼逆來順受,但一旦選擇了反抗,則比男性更加決絕,更加義無返顧。這是女性受壓迫的社會角色所決定的。我無意提倡封建的節烈觀,但中國歷史上的烈女,僅就其犧牲精神而言,決不輸給任何忠臣義士。
三、在解讀林昭的時候,不可忽視其文化背景。她曾經接受基督教的教育,基督的平等精神和解放全人類的理想並不矛盾,無論其後曾選擇過什麼樣的政治信仰,她都是一位為真理獻身的聖女。
「質本潔來還潔去」,林昭女士的遺骸即將安葬於太湖之濱,與西子湖畔的秋瑾先烈遙相暉照。「五柳村」網站主人陶世龍先生要我寫一點文字,遂藉此機會,再說幾句意猶未盡的感受。
「深山月黑風雨夜,欲近天曉啼一聲」,林昭對專制批判的徹底性,已經超過了張志新,甚至突破了遇羅克,直與顧準比肩。這是因為她親歷「反右」迫害、復陷「文革」囹圄的特殊境遇,引發了對社會體制的根本性思考。
中國人講恕道,本來是美德;但講恕道不講正義,至少是鄉愿。將林昭推上祭壇的人中,也有她的師長和同學。
卑鄙者以卑鄙謀取通行證,但頒發者又是何人?君不見最近某位頭頂「雙院士」桂冠的皓首匹夫,不但不懺悔自己圍剿黃萬里教授的歷史,還在媒體上腆顏自稱當年反對修築三門峽的高堤大壩嗎?違背科學良心、曲學阿世的學閥政客和整人者,何以至今仍有市場?殺害林昭、張志新、遇羅克、王申酉、李九蓮等烈士的幕後真凶,如今又在何處得意?
猶太人從未放棄對納粹戰犯的追捕,德國人也未停止過對法西斯主義的反省。一部大歷史,豈是一手遮天能夠篡改的幾本教科書?不肯認真反思歷史、只想憑技術討巧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
一位西方學者說過:「歷史學家是向後看的預言家」,何以文明歷史悠久的中國人,對於「反右」、「文革」等等摧殘民族精神、自戕國家元氣的歷史,至今仍在講「宜粗不宜細」、「一切向前看」呢?這也不可說,那也不許碰,設立種種禁區,總也擺脫不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短視思維。
「知恥近乎勇」,反之則無異自宮。拒絕以史為鑒,難道就不怕「歷史週期律」的報應嗎?
真理有時在少數人手中,是因為多數人放棄了。「反右」期間,不少知識份子講了真話,被鬥爭後紛紛違心誣服,甚至自己挨整,復整他人,以求解脫。「五十五萬齊檢討,更無幾個是男兒」,堅持講真話的只是極少數。我無意譴責高壓下的自保求生,但感到悲哀的是:保身豈是明哲?面對思想的屠殺,難道就活該引頸就戮?一個民族捍衛真理的重擔,落到一位弱女子的肩上(當然也還有其他人)。為什麼這個民族不能多一些林昭呢?
學術和教育的官僚化,是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否到了該痛切反省的時候?一言堂何談學術,無民主焉論科學?百年樹人的煌煌學府如北京大學,校長中出了一位蔡元培,出了一位馬寅初,學生中出了一位林昭;蔡校長「五四」時期曾保護學生,馬校長可有能力保護林昭?我對各位學術大家和莘莘學子心存敬意,但這幾位高標勁節的獨立思想者以降,可曾後繼有人?
中國有北大,北大有林昭。此北大之殊榮,亦北大之悲哀。惟請北大人思之鑒之,思想界思之鑒之。來者可追,毋使後人之復哀後人也。
2004年4月12日凌晨風雨讀書樓
(文章有刪節,僅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和立場)
責任編輯:蘭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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