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因有「約會」嫌疑 女被迫跳樓(圖)

被遺忘的受害者群體

作者:觀雨堂主 發表:2018-09-10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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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學校的受害者又絕不限於教師,受害者中還有一部分中學生。
文革中學校的受害者又絕不限於教師,受害者中還有一部分中學生。(圖片來源:李振盛博客)

文革之初,紅衛兵奉旨造反,教師被學生暴打致死的現象屢見不鮮,北京尤甚。其中影響波及全國的受害案例,是北師大女附中黨總支書記卞仲耘。網際網路上的信息顯示,打死卞的主凶,都屬太子黨,這使人們對處於弱勢的教師,更增添幾分同情。所以凶手中雖有人向卞的家屬道歉,但未獲認可。

卞仲耘是1938年參加革命,1941年加入中共的老幹部,在學校是專司掌控教師思想的總支書記。在文革前,她在學校是足以呼風喚雨的最高領導。卞在1957年扮演何種角色,毋須在此贅言。因此卞與純粹在課堂內以授課為業的教師相比,區別不言而喻。事實上,真正在課堂授課的教師中,有的因被劃為「歷史反革命」;有因出生於地主家庭;也有因被劃入「右派份子」或「漏網右派」,還有的因「不滿現實」或因「反革命言論」者。他們慘遭迫害死於非命,社會反響卻無法與卞仲耘的死亡相提並論,其中原因又在哪裡?我同情那個年代的教師,更大程度上是對底層授課教師的同情。

然而我更想指出的是,文革中學校的受害者又絕不限於教師,尤其在文革中後期,受害者中還有一部分中學生。這一事實,長期來被我們這個社會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但願下文中我所揭示的史實,能引起人們的關注與回憶。

我在大學畢業的年份正處於十年浩劫,專業早就被打破,我自己甚至不明白究竟學到多少專業知識。直至上世記70年代中後期起,約有10餘年的時間我在上海的一所中學教數學,有機會目睹中學生自文革中後期的所謂「復課鬧革命」起始,慘遭打擊的真相。「復課鬧革命」時期,工宣隊進駐學校領導鬥、批、改,學生必須每天到校接受無產階級政治教育,上午第一節課是「天天讀」。「天天讀」當然是讀毛澤東著作,包括「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馬克思主義第三個里程碑」;「十次路線鬥爭」;「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等等,此外代數、幾何合併為數學,文革前教材原有系統性被推倒,內容支離破碎,此謂「為生產鬥爭服務」;語文課則以歌頌毛澤東及其革命路線為主;物理課改稱「工基」;化學課改為「農基」等等。

因1966年開始全面停課大串聯,十幾歲的少年失去讀書機會,流散在社會上,不同程度地沾染了不良習慣,最顯著的是一部分男生開始吸菸,公開打群架的比例上升,少數男女生之間,開始有相互吸引的傾向。一名中學生如果在校外曾經吸菸,又與女生可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噯味,在大多數教師眼裡就是流氓阿飛。我記得文革結束後不久,北京有作家在小說中揭示,中學教師將西洋小說名著《牛虻》視為黃色小說,此類現像在上海同樣非常普遍。那時教師只須認真讀《毛選》,經常向黨的基層組織或工宣隊匯報思想,就可獲賞識或成骨幹,而西洋小說屬「封、資、修」,少數人想看也只能冒風險偷偷看,一旦被發現便成了異端。如果學生偷看「封、資、修」,往往被視為「階級鬥爭新動向」,也就是「資產階級同我們爭奪接班人」,還要揪出幕後「長鬍子的人」。

總之,文革中後期的「復課鬧革命」,教師似乎獲得一點主動權,因為劉少奇已成死老虎,「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無人再提及。教師頭上那頂「臭老九」的帽子雖未摘除,但他們的主要職責,已經是在工宣隊領導下「同資產階級爭奪接班人」。如此口號聽起來有點神聖,也令教師中的左派受寵若驚。這與文革之初有明顯區別,文革之初學生迫害教師,是因為有最高指示:「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統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如此微妙變化,使得無論前期教師遭受打擊,還是後期學生遭教師迫害,都可以用階級鬥爭理論作出解釋,由此變得合情合理。十六、七歲的少年,對異性開始產生興趣,在一個正常社會裏,不應被視作罪惡,也談不上「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爭奪下一代」。我覺得那種對異性情感的外露,對中學生而言,雖在年齡上欠合適,但卻是純潔的。比起現今官員藉助權力迫使年輕漂亮女子當二奶,不知要清白多少倍。少數青少年即便偷吃禁果,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在那時,這就是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鬥爭,就是爭奪接班人的鬥爭。

在我曾經任教的那所中學裡,78屆學生中有一女生懵懂中與男生發生了性行為。這件事究竟怎麼會被學校教師悉知,我不清楚。大凡積極「同資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教師,對此類「階級鬥爭新動向」也更敏感。我給這女生所在班級講數學課,因而此事給我留下很深印象,我至今記得那女生的姓名。

女生被帶到教師辦公室,準備接受「教育」,那時中學教師辦公室按年級組安排。班主任也是女人,首先命令學生「態度端正」。「態度端正」的含義就是老實交待,不肯老實交待,當然是「態度不端正」。只有「態度端正」,才能得到寬大處分。我不知道這一套嚴密的話語系統究竟是怎樣形成的,這是一套有理、有據,又含威脅的話語,涉及到「同資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大是大非」問題。若換在其他中學,估計犯事學生同樣會遭遇這套話語的「教育」。

女生當時忍受著怎樣巨大的心理壓力?這一點從未有人在意。從表面看到的是,她滿臉漲得通紅,不敢抬起頭,聲音很輕,似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嚴詞訓斥她的教師,對她作了談話教育後,命令她寫檢查。寫檢查就是老實交待,只有留下白紙黑字的書面交待,只有把具體過程詳細坦白,才算是「態度端正」。女生第一份、第二份檢查被判「態度不端正」,究竟第幾份檢查才算「態度端正」,我不清楚。可憐的少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將那段本不願啟齒的隱私,連同詳盡的細節在紙上和盤托出。

在一個隱私權受法律保護的社會裏,罪犯不是這個無辜的少女,而是對少女施加野蠻壓力的教師。然而一切都是顛倒的,這個女生只能忍著巨大屈辱,被迫「交待」自己的隱私,以此向教師、向學校討饒,以求得寬大處分。文革結束後,在我的舊宅附近,還發生某重點中學女生(姓施),因教師判定與另一外地男生有「約會」嫌疑,對教師的教育不願「端正態度」,最終在重壓下憤而從新建住宅的6樓跳下自殺,後被學校視為咎由自取,亦無教師承擔絲毫責任。

那時中學教師每週二、五下午不排課,騰出的時間用於政治學習。在政治學習的時候,女生的檢查交待開始在教師中傳閱。為人師表的教師們,興奮地傳閱著女學生醮著淚水寫出的隱私與屈辱。教師們對此種孤本的傳閱,簡直有點爭先恐後,其實與欣賞色情小說無異。這些左派道德家們嘴上高唱「無產階級教育事業」,內心卻帶著強烈的偷窺欲,以此尋求心理上的滿足感。尤其是中年女教師,看完還非得罵幾句,彷彿唯有大罵幾句,才能顯出自己的貞節:「噯呀!實在下著,阿拉那個辰光……」,「啊呀呀!格種拉三,真不要面孔……」(「拉三」是上海市井常用詞,意即墮落女子,或相當於「野雞」)。

至於那個男生,下場更慘。首先是少不了挨男教師的拳頭與耳光,然後也是寫檢查。一個教師,在「向資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旗號下,對學生行凶施暴,被視為對無產階級教育事業負責。其實以我觀察,那男生甚至不能列入差生行列,沒有校外抽煙或打群架的記錄,課堂上也沒有影響教師講課的舉動。但在革命教師看來,偷吃禁果就是最大的惡。在問及究竟受誰教唆時——這也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男生被迫交待真相:原來是因半夜偶然發覺父母「做那事」。彼時上海住房極緊張,子女與父母同處一室就寢者比比皆是。學校狠抓階級鬥爭,但沒有不許父母「做那事」這一條。最終對「階級敵人教唆」的懷疑消除了,那男學生也被送入工讀學校。

現今青年一代不知文革中後期曾有工讀學校這段歷史,工讀學校近似於勞教所,上海每個區都有若干所工讀學校。一名青少年學生,未經任何法律程序,只要學校出面,就可被戴上「失足青少年」的帽子,就可被強行送入失去自由的工讀學校。工讀學校的老師打學生,幾乎是公開的。這些實為職業打手的教師們自己不讀書,完全不學無術,他們的工作就是管教學生。凡被送入工讀學校的學生,意味著前途徹底喪失,並成為個人檔案中永不能抹去的污點。我不排除工讀學校也有品質差的學生,但未經法律程序而取消一個青少年的自由,卻是一個社會的人權問題。文革結束後不久,工讀學校被官方悄悄自行解除,但至今未給予社會、未給予受害者們一個公開、明白的解釋。

1980年代中期我回到自己的專業,也永遠告別了中學,但我不會忘記,文革中後期的所謂「復課鬧革命」那段歷史。對於那個年代的中學生而言,這是一段黑暗的歲月。即便受傷害最輕的學生,他們在最適合讀書並接受知識的年齡段,也是在一片「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革命」的喧囂聲中,渾渾噩噩地迎來自己的青春,又渾渾噩噩地葬送了青春。至於上文中因偷吃禁果而使身心俱受傷害的學生,以及許多類似遭遇的學生,還有更多被強行送入工讀學校的學生,他們尚未在自己的傷痕上認真撫慰過,卻過早地已被社會遺忘。現今他們的年齡已離60歲不遠,如同比他們更早的「老三屆」一樣,也許他們在高唱紅歌後,甚至還會冒出一聲「青春無悔」的口號。

那兩名曾經偷吃禁果的學生,永遠無法為當年遭受的精神蹂躪討個說法,更不會像文革中挨整的老幹部那樣到處鳴冤叫屈。默默地承受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他們只能是那個時代被遺忘的受害者。幾十年過去了,不知他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責任編輯: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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