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賦予人們無限的創作靈感。(圖片來源: Fotolia)
《繁花》是近些年紅遍華語文學圈的作品,在人人迷戀手機的今天,紙版面世,一時洛陽紙貴,十分暢銷。套用夏志清先生讚美張愛玲作品的腔調——我們的文學可以一路從《詩經》讀到《金鎖記》;那麼,《繁花》的面世,令海派文學一時繁花似錦,人們可從《海上花》等清末小說一路讀下來,讀到《繁花》,百年上海,風雲變幻,跌宕起伏,歷歷在目。
《繁花》作者本人出生於一個中共官僚家庭,金宇澄的父親,是1940年代參加中共組織的青年學生,長期在上海等地從事特務工作,數次入獄,1950年代,因為捲入潘漢年冤案,再度入獄數年,全家人歷經動盪。因為熟悉,《繁花》中,主角之一的阿寶的人生經歷,以及阿寶父親坐牢的故事,作者就格外地信手拈來。
大陸有許多特工電視劇,人物多是1949年以前的所謂「淪陷區」共產黨員的特工,他們信仰共產主義,為戰勝國民黨,全國人民得解放,而「浴血奮戰」,竊取情報,在國軍內部擔任要職,竊取情報,裡應外合,從內部瓦解國軍,再發展一個女子相愛,成為同志與夫妻,共同宣誓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這樣的故事充滿大陸千家萬戶的屏幕。據金宇澄回憶家事的文章,晚年的金父,對於這種特務題材的電視劇,毫不熱衷,偶爾瞄到一二個鏡頭,只譏諷其道具,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或許,1949年以後的遭際,已經令這位曾經的地下特工徹骨明白,自己年輕時候為之奮鬥的,是一個反人類的虛幻烏托邦,撒旦的騙局。
《繁花》中,阿寶的父親先是坐牢,繼而被撤職與貶低職位,從上海市中心的西區,一直搬到了遠郊的工人新村,而某一天,突然,有從香港來的哥哥,也即父親當年從事特工活動時期,寄養在香港的大兒子,此時,已經長大成人,帶著新婚的妻子,找上門來認親。
「哥哥的照片,確實經常給阿寶時光停滯之感,在這個家裡,哥哥一直是這樣掛著,留在陌生的過去,父母跟他很少聯繫。1962年,哥哥在香港讀大學。給阿寶寄來一張卡拉絲的歌劇唱片,這是當時世界最紅的美聲女高音,另附有一份有關卡拉絲演唱的香港剪報。也許是受弄堂裡一些畢業不想工作的資產階級少爺小姐【當時叫「社會青年」】影響,阿寶對葛裡高裡派克和赫本頗有好感,等他看到唱片封套上卡拉絲的照片,感覺這個美人跟赫本的氣質極其相似,每當留聲機裡放出她婉轉的歌聲,她在《卡門》裡由女中音一直上升到花腔高音,輾轉反覆,「啦莫,啦莫,啦阿莫,呵啦啊莫」的詠嘆,阿寶也會想到《羅馬假日》結尾,赫本在車裡給葛裡高利派克最後銷魂痛心的一吻。認識卡拉絲的這段時間裏,阿寶在陶醉中,反覆聽著的詠嘆,覺得自己的成長,有了寂寞的感覺,有一次,提早下班的父親走進房間,默默把唱針撥離旋轉的唱片,父親眉頭皺緊,耐心跟阿寶說,阿寶,別跟香港阿哥有啥來往,不許再回信,聽到嗎?阿寶答應了,但最終,他還是悄悄給哥哥回了信,在信裡,他真誠地對阿哥說,「義大利語言是世界上最好的語言,我原來喜歡女高音劉淑芳,她唱《鴿子》、《寶貝》好聽。我可以寄唱片到香港嗎?」一個月後,阿哥的回信說,「義大利語的基本音素是a,e,i,o,u五個母音;還有清脆明亮的15個輔音、濁音,鼻腔共鳴的鼻音,富有韻味節奏的雙輔音、顫音、鏗鏹的塞擦音。阿寶,你想學義大利語嗎?上海還有私人補習班嗎?淮海路瑞金路口那個綠袋房【撞球房】還在嗎?」信沒看完,被父親一把奪過來撕個粉碎,大發雷霆,這天阿寶被罰站兩個鐘頭。阿寶知道,父親最近越加心煩意亂,他曾經是一個文藝青年,一個有抱負,有理想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錢和地位,很早與資本家的爺爺決裂;父親說過,只有資產階級出身的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後來他被安排去蘇北解放區訓練,然後秘密返回上海開展革命活動,經歷了多少沉浮。但上海解放沒有多久,爸爸高興了沒幾年,就被審查關押,兩年後釋放,剝奪一切政治待遇,被安排到一個日用雜品公司當會計。每天夜裡,父親都在做賬,其實是寫申訴材料,每晚經過書房,阿寶看到書桌前父親寫字的背影……
《繁花》一書中,寫到1970年代,某一天,已然成人的哥哥,帶著新婚妻子,從香港輾轉回到上海,來尋親,尋找自己分離多年的父母,從未謀面的弟弟。
「阿寶完全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房間裡一股香氣。這個時代的人,眼睛看慣藍黑灰,忽然看到花花綠綠的人,眼睛基本來不及注意面孔,所謂眼花落花,或者眼冒金星。阿寶說,這是。花衣裳男人一把抱牢阿寶說,阿寶,我是阿哥呀,我從香港過來,昨天尋到思南路,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阿寶心裏一熱。阿哥鬆開手,轉身過來介紹,這是我老婆。小阿姨說,阿寶快叫嫂嫂。阿寶點點頭。嫂嫂過來,叫一聲弟弟,跟阿寶攙一攙手。小阿姨旁邊揩眼淚。阿寶說,阿哥,嫂嫂,坐一歇。此刻窗玻璃外面,早已經出現不少鄰居面孔,東看西看。小阿姨說,爸爸姆媽馬上也要轉來了,先坐一歇。多少開心呀,十多年不看見,哪裡認得出來。先吃點糖開水。我去買小菜。夜裡好好教談談講講,天下最親是骨肉,真是作孽。罪過呀……
阿哥說,爸爸看見,要嚇的。外麵人講,上歲數的大陸人,膽子小,阿寶先擺好再講。阿寶拉開兩隻抽屜,幾件衣裳,墊底放好,薄子放進一隻舊書包裡。阿哥立起來,拉開窗簾,輕聲說,阿寶要去香港吧。阿寶說,啥。嫂嫂說,其實前幾年,大陸人到香港已經潮翻了,現在嫂嫂可以想辦法。我阿妹已經辦過來。情況好交關了。阿寶說,我不曉得。阿哥說,先辦探親,再想辦法。到了香港,做事體地方多,日裡,到我公司幫忙,夜裡讀一點書,先讀粵語班,再讀點英文,貿易,上海人,最聰明瞭。阿寶不響。接下來,小阿姨買菜轉來了。接下來,是阿寶爸爸趕回來。阿哥,嫂嫂立起來,阿哥說,爸爸。嫂嫂說,爹爹。阿寶爸爸不響。坐下來吃香菸。阿哥說,爸爸身體好吧。阿寶爸爸不響。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兩條三五香菸,幾盒藥。阿寶看藥名,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紅膽汁,蜆殼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風油等等。此外,阿哥拿出一隻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的厚信封。阿寶爸爸說,這是做啥。阿哥說,我也不曉得買點啥,一點銅鈿,爸爸姆媽可以用,爸爸年紀大上去,要多注意身體。阿寶爸爸說,這藥是做啥。阿哥說,外麵人講,大陸人全部要勞動,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磚頭,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寶爸爸說,全部拿轉去。阿哥說,啥。小阿姨說,姐夫,做啥啦。阿寶爸爸說,大陸大陸,大陸有啥不好,吃得好穿的好,人人笑咪咪,講這種咸話,我不得不懷疑。阿哥說,我聽不懂。阿寶爸爸說,不要忘記,我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我有警惕。阿哥說,我曉得的。阿寶爸爸冷笑一聲說,得不到詳細情報,啥人會曉得我有胃病,我有風濕,肩胛上有老傷。阿寶說,爸爸。阿寶爸爸說,現在是啥形勢,海外情況是啥,我全部清爽。阿哥說,海外有啥,我自家做自家事體,做貿易,做非洲生意。嫂嫂說,爹爹,香港老百姓,就是搵食艱難,發達也難,不想這種怪事體的。阿寶爸爸說,啥。嫂嫂說,香港這代人,其實是苦的,我當時工作也難尋,看看人家有雪櫃,為啥我家冇呢。阿哥說,是呀,有的人,飲得起幾萬一瓶紅酒。我當時是住板間房,有飯食就行。搵食難,樣樣做,跟車送可樂,油公仔、釘珠仔穿膠花,剪線頭。我香港過房爺,香港叫老竇,我讀初中就過身了,尋份工作,還要鋪頭擔保,我樣樣自家來。我是無產階級。阿寶爸爸說,因為艱難,就去做情報。阿哥說,啥。阿寶爸爸說,多講無啥意思,當時因為工作需要,尋了一個過房爺,人已經到了香港,就是兩條心,兩條道路了,還有啥好講的,已經成為歷史了。現在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好吧。阿哥不響。阿寶爸爸拍一拍信封說,裡面有多少。嫂嫂說,5千港紙。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拿起檯子上的信封,香菸,藥品等等,一樣一樣,全部裝進去。小阿姨當時手拿一隻飯碗,氣得朝水門汀地上一慣說,姐夫,神經病又發作了是吧。我阿姐還未回來,自家親骨肉還未看到,真是狼心狗肺了,腦子把汽車輪盤軋過。今朝相信吧,我橫豎橫了,我要去尋死,走走看,我是不答應的。大家一嚇,只有阿寶爸爸,一點無感覺,一樣樣擺好,拉鏈照樣拉好,拎起來,交到嫂嫂手裡說,對不住,兩個人,還是先回去吧。銅鈿,我心領了,拿,我是一樣不會拿的。講是孝敬,也可以,講是經費,也可以。原諒我。阿寶,陪到汽車站去。小阿姨哭起來,躺到地上,兩腳亂蹬說,真是人心活到狗身郎呀,做人絕情絕到這種地步了呀,地藏王菩薩呀。阿哥去拉,說,小阿姨,地上碎碗要劃痛的,快起來呀,我不要緊的,起來呀。阿寶不想,眼淚落到心裏。阿寶爸爸說,阿寶,聽見吧。阿寶不響。阿寶爸爸上去就是一記耳光,說,造反了對吧。死人,快一點,聽到吧。」
文中的阿寶爸爸,從事特工,大抵這樣的工作需要特殊的訓練,所以,這樣一個人,他的思維和習性,已經完全脫離了平常人,表面現象背後,必然另有陰謀。哪怕是骨肉分離的父子,重逢時,他的本能不是天倫,而是特工特有的思維模式,認為在香港的兒子必然是個特務,被敵方派來的,而從香港帶來的禮物和禮金,則成了活動經費。頭一樁,不是噓並非誇張。然而,就是這平淡敘述裡,令讀者驚心動魄。共產黨獨裁體制下的中國大陸,在文革期間是怎樣的一種殘酷到喪失人倫的生活圖景。這樣的故事,當然不止是《繁花》裡才有,是千家萬戶,無盡悲情。
責任編輯:雲天月 来源: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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