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蘇州天平山上題《白雲泉》詩。據史料記載,他在任蘇州刺史時,常利用閑暇,登游天平山。一天,他在山腰忽聞有如鳥鳴琴奏的流水聲,上前拔開草叢、荊棘、繁枝,見一股清洌甘泉從石罅中潺潺流出、順著陡峭岩壁流向山下。當時,白居易與山民商定,在山腰用石筑壩,擋住泉流。一泓泉水,清澈透明如鏡,塊塊青中帶白的石頭,似如朵朵白雲,與藍天白雲倒影池中,相映生輝。白居易觸景生情,即題書「白雲泉」三字,並詠詩《白雲泉》一首:
太平山上白雲泉,
雲自無心水自閑。
何必奔沖山下去,
更添波浪向人間。
這吳中的太平山巍峨高聳,白雲泉清澄透澈,白雲閑逸地隨風飄蕩,舒捲自如,無牽無挂;泉水淙淙,自由流淌,從容自得。詩人賦予了白雲坦蕩淡泊的胸懷和泉水閑靜雅緻的情趣。
這一道細細的山泉,引起的與其說是這位心系天下蒼生的詩人灰色的感嘆,不如視為這位曾經的積極入世者「今是昨非」的自省。
白居易的早年,舉業有成,春風得意,用他自己的話說,「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貴」。仕途的順暢曾經膨化了他的兼濟志向,他關心時事,以「為民請命」自許。不僅他的詩文大都豪情滿懷,而且他大膽上書言事,陳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治國方略,提出各種有關國計民生的建議,字裡行間洋溢著一種意在有為的雄心壯志。他這一時期的詩,針砭時弊,議論鋒發,入世之意世所共見,讓人讀出了詩人胸懷天下的古道熱腸。
古人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孟浩然《與諸登硯山》),歷史是人、事留下的深深的印跡。因此,即使當白居易仕途受挫,那些曾聽到過他為民請命的吶喊,那些曾得到過他所辦實事恩惠的百姓卻記住了他的名字,「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劉禹錫《白太守行》)。而當老百姓盛讚他的功德的時候,這位「惟歌生民病」,「但傷民病痛」,一向為民請命的白樂天(白居易,字樂天),在反省自己時似乎很不滿意自己的作為,或者是對這種讚美很不屑一顧。
白居易早年的確積極入世,因此,細心的讀者即便認可《白雲泉》中所表達的這種「今是昨非」的感嘆,也不禁會問:白居易除非後悔自己曾經執著追求、頑強奮鬥過的人生,否則,想要否定和遺棄的是什麼呢?
詩人面對閑適的白雲與泉水,對照自己極其有為的內心,不禁產生一種羨慕之情:那清清的白雲泉水,何必向山下奔騰、飛瀉而去,給紛擾多事的人世推波助瀾?!
那心憂天下、欲行兼濟的志向和付諸實施的行動,都在「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那一聲輕輕的感慨中,似乎失去了本來很斑斕奪目的色彩,似乎都在由調侃和自嘲構筑的自省中,化作了虛無縹緲、瞬間即逝的煙雲。
春秋時有一個蘧伯玉,「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常為後人稱道,被譽為達到了人生徹悟的境界,也很符合聖人「見賢思齊,見不賢而自省」,以及「吾日三省吾身」的修身要義。中國儒家的修身文化一向以嚴於責己而著稱,先賢肯定人的反思意識,將此看成是使人清除私慾、惰性,並獲得精神重生的途徑。依此而言,白居易在《白雲泉》中所彰顯的內在轉型顯然是自省的結果。
當然,白居易的自省也事出有因:曾因越職言事遭貶,心灰意冷的他不再以「兼濟」來鞭策自己,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換盡舊心腸」。一下脫胎換骨,開始獨善其身。其實,有史料顯示,白居易在寫作《白雲泉》,也可以說是轉向清靜無為之後,仕途突然又變得通達起來,而且官也做得越來越大。也許,這應驗了一個遙深的哲理:無求而自得。
来源: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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