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莊一角
《中國在梁莊》一書出版。這是梁鴻為自己故鄉立的小傳。她寫到,壯勞力出門打工,剩下老人孩子和新房子,村子裡遍地垃圾,一片蕭條。一名村幹部告訴她,大家都不關心到底誰當村主任,誰當都一個樣。農村現在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去年12月中旬的一天,學者梁鴻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對方一勁兒給她說「謝謝」。
這是一個農民,現在天津開出租車。為了找到梁鴻,他一連往北京打了10多個電話,一上午連活兒都沒好好拉。
「謝謝你,你說出了我們農村人的心聲。」陌生人對她說,「你寫的簡直就是我們村的事,太真實了。」梁鴻隱隱約約聽到,對方的激動裡帶著一絲哽咽。
這個電話之前一個月,《中國在梁莊》一書出版。這是梁鴻為自己故鄉立的小傳。
她把自己生長的位於中原腹地的小村子命名為「梁莊」。這個杜撰但「其實非常真實」的名字,頻頻出現在2010年年末的各類好書榜單上。
《中國在梁莊》獲得《人民文學》年度非虛構作品獎。該雜誌主編李敬澤評價道:「不曾認識梁莊,我們或許就不曾認識農村,不曾認識農村,何以認識中國?」
「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認為:「這本書,寫梁莊,只是最近30年‘被’消滅的40萬個村莊的縮影。」
梁鴻自己完全沒預料到這些關於故鄉的文字所激起的反響。「我不認為這部書的內容有多深刻,文學性有多高,它的價值可能更多在於啟發性。」她說。
梁莊之外,還有趙莊、錢莊、孫莊、李莊……梁鴻在前言中寫道:「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無法不注視它,無法不關心它,尤其是,當它,及千千萬萬個它,越來越被看成是中國的病灶,越來越成為中國的悲傷時。」
村中坑塘
回到梁莊
梁鴻在梁莊生活了20年。1993年,她離開河南鄧州的這個小村子,到外地求學。博士畢業後,她留在北京的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書,工作「無非是上課寫文章」。
日子一天一天過,她開始懷疑:「每次在課堂上高談闊論,可是你相信你說的話嗎?每次費勁查資料寫文章,寫完自己都不想看。這麼做有什麼意義?這樣的生活離我的心靈、離我的故鄉越來越遠。這不是我真實的生活。」
故鄉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村裡的坑塘、大槐樹、青石橋,時常在她的夢中出現。她幾乎每週都要和家人通幾次電話,聽他們說說家裡的事、村裡的事。幾乎每次通完電話後,她都要感嘆一番,偶爾也會產生寫作的衝動。她的丈夫是一名記者,常鼓勵她把故鄉的故事寫下來。
2008年,丈夫到外地駐站,梁鴻和家人的聯繫更加密切,寫作的衝動也越來越強烈。當年暑假,她決定回老家住一段時間,走進鄉親們的生活。
老人帶著小孩是村中常見景象
當年7月3日,她帶著3歲的兒子登上返鄉的列車。之前,她為兒子準備了一大堆東西,唯恐老家的東西「不衛生」。
踏上火車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更不要說怎麼做。
「農村出現了問題,問題是什麼我不知道。回去再說。」她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理。
家鄉越來越近,她和兒子早早就站在車門口。車門打開後,兒子突然哭起來,不願下車。他用稚嫩的小手指著地面說:「髒。」
前一夜剛下過一場雨,地面上滿是瓜果皮、紙屑等垃圾,蒼蠅繞著垃圾嗡嗡地飛。在梁鴻看來,這沒什麼,可是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的兒子卻接受不了。
來接他們的家人,聽到小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梁鴻則若有所思。
父親已經隨大女兒到鄧州城裡居住。梁鴻提出,第二天就要住到仍在村子裡的哥哥家去。
最初的一個月內,她沒有理出任何頭緒。她在父親的陪同下,「用腳步和目光丈量」村裡的土地、樹木、水塘和河流,隨意地尋訪村裡的人,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晚上回到哥哥家的住處,就記錄下來。慢慢地,她有了方向,開始有目的地尋訪一些人。
「我希望通過我的眼睛,使村莊的過去與現在、村莊所經歷的歡樂與痛苦,慢慢地浮出來。」梁鴻說。她還希望尋找到中國當代的政治經濟改革、現代性追求與鄉村之間的關係。
調查越深入,她發現自己越不瞭解這個她曾經生活過20年的村莊。「當我以審視的目光來看故鄉時,故鄉是那麼的陌生。」
一座新房緊鎖大門
這一次,她在梁莊住了近兩個月。2009年寒假,她再次深入這個村子。
這兩次調查催生出了一本書。先是在《人民文學》發表節錄,標題就叫《梁莊》。出版時,梁鴻改名為《中國在梁莊》。
曾有記者問她,只考察了一個村莊,怎麼就敢斷言「中國在梁莊」?她回答說:「哪怕中國只有一個梁莊,它也是中國的梁莊,它也值得、也應該被我們關注。更何況,中國絕不僅僅只有一個梁莊。」
蕭條村莊
梁莊距鄧州市區將近30公里。村子就在公路邊,新房沿路而建,逐漸與鎮子相接。寬闊的柏油路上,一輛輛汽車飛馳而過,但它們大都和梁莊沒有關係。
梁莊只是中國上百萬個村莊中普通的一個。在這個總人口近2000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村子裡,到處是新房,不過大都緊鎖著門。有的新房門前甚至搖曳著枯黃的雜草,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村裡有一家正在蓋新房。一問才知道,這家人有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但是房子還是要蓋,不然「沒面子」。
「蓋這麼多房子幹什麼?又不是沒地方住。」梁鴻的父親梁光正嘟囔道,「就知道好面子,一點也不實際。」
坑塘隨處可見。一些坑塘的水墨綠近黑,漂著塑料瓶、易拉罐、廢紙等垃圾。梁鴻把這稱為「黑色淤流」。
她小的時候,坑塘裡種滿了蓮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葉鋪滿整個坑塘,間或有粉紅色的花冒出來,隨風搖曳。蓮子成熟後,她和小夥伴們經常偷偷地手拉手,連成一串,鍈到水中採蓮子。「咬一口,滿嘴清香。」她回憶得笑出聲來。
芝嬸家的新房就在公路邊,面朝一個坑塘。3層樓房,共16間。2008年夏天梁鴻帶著兒子回村時,那個坑塘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當時,芝嬸的小孫子在家,年紀與梁鴻的兒子相彷。兩個小孩子很快熟稔,一起玩起來。玩著玩著,他們來到坑塘邊上。梁鴻跑過去一把拉住兒子,說「髒」,不讓他下去。孩子哭了。芝嬸看梁鴻一眼,什麼也沒說。
「至今我還記得芝嬸那詫異的眼神。」梁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到後來,梁鴻不再阻攔,任由孩子瘋玩。兒子真還喜歡上了泥土。盛夏的中午,他在太陽下晒著玩土,說什麼都不願意進屋。兩個月下來,他變得黝黑結實。這著實讓梁鴻高興了一陣。
梁鴻曾問過芝嬸,坑塘這麼髒,為什麼沒人治理?芝嬸回答說:「村裡都是這樣。人都不在家,誰還管坑塘?」
芝嬸算是村裡的「貴族」。他的丈夫是村會計,丈夫的哥哥曾在一個縣城做過正處級幹部。她有一兒一女,兒子兩口子在外地幹活,女兒在鎮上上班。大孫子跟著他的姑姑在鎮上讀小學。平時,16間房子只有老兩口住。家裡擺著一排硬木沙發,但除了常坐的兩三個位置外,其餘的都蒙著灰塵,用手一抹,就能留下一道指印。
孫子很小就由芝嬸養著。兒子又有了小孩,想把小的留給她,把大的帶走。但是孫子堅決不走,芝嬸腰老疼,也不想帶更小的孩子。「有時候孫子也想媽媽。可是他們在外不容易,那有啥門子?」
2008年,梁鴻曾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梁莊600多個梁姓家族的人,留在村裡的不足200人,很少有壯勞力。
出外打工的人,通常會把孩子留給老人。這像是一種交換,父母幫著兒子看孩子,兒子給父母養老。「不給人家看孩子,走不動了,誰管我?」有好多老人曾向梁鴻說過類似的話。
儘管早在1992年,民政部就通過了《縣級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基本方案(試行)》,可問過村裡幾個老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養老保險是什麼。養老還得靠兒女。
最近幾年,村裡的「留守兒童」頻頻出事。五奶奶的大兒子在青島打工,將11歲的孩子托付給她。可是這個孩子「猴頭兒日腦(非常調皮)」,60多歲的老人根本管不住。一天,她在屋裡做飯時,孫子跑到河裡玩水,淹死了。
從此,這個老人就從兒子的家中搬出來,住到河邊一個茅草屋中,一住就是5年。
還有一個老人照看4個孫子,一年夏天他們全部在河裡淹死了,最後老人服毒自殺。
「這就是村子的現狀。壯勞力出門打工,剩下老人孩子和新房子。村子裡遍地垃圾,一片蕭條。」梁鴻總結道。
種地與打工
梁鴻曾問過很多人,為什麼出去打工?答案幾乎一致:掙錢。
「小孩上學要錢,孩子長大娶媳婦要錢,娶媳婦就要修房子,修房子又要錢,看病要錢,養老人要錢。活人要錢,死人還要錢。不掙錢咋整?」一個村民曾對梁鴻說。
有村幹部算過一筆賬,梁莊的莊稼一年兩季,輪種小麥和玉米。現在一年下來,一畝地也就收入七八百元錢,這還得趕上風調雨順。另外,每畝地一年還有80多元補貼。而梁莊人均耕地不足8分。
「種地就這點收入,不出去打工咋活?連孩子的費用都掙不來。」這名村幹部說,「國家雖然取消了農業稅,可化肥種子等全部漲價,有的都翻了一番,就糧食價格沒見漲過。」
和別的村莊一樣,梁莊也經歷過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從初級合作社到高級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1953年開始,糧食實行國家統購統銷,大部分賣給國家,農民忙活一年,肚子還未必能填飽。1960年,梁姓家族中「餓死六七十人」。
改革開放後,土地承包到戶,農民的日子好過一點,但是「稅負很重」。
老支書梁興隆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的稅負數字。上世紀80年代,梁莊的稅負平均為一畝地一年總產值的三分之一強。到了90年代,農民除交農業稅外,還要上交「三提五統」,稅負達到畝產值的「一半左右」。
梁莊的耕地曾在1995年前後進行過大調整,因為「稅負太重」,很多人不要耕地,不少地撂荒。鎮政府逼著要錢,村裡只好將應繳納的稅負平攤到每一個人頭上,「一畝地折合200塊錢」。
「收稅的時候,村子裡人心惶惶。誰家交不了錢,鄉幹部就和村幹部一起去要,有時還帶上警察。有的人家全家跑了,有的人家只好東湊西湊交錢。聽說有的地方逼死過人命。」梁興隆說。
90年代初期,村子裡的人紛紛開始外出打工。早先,他們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大多在工廠做工人、保安,或者在建築工地當小工。後來,他們又分散到廣州、深圳一帶,干的仍是又髒又累的「低等活」。
梁鴻知道,梁莊出去的這些鄉親,只是中國兩億多農民工中的滄海一粟。
她的哥哥梁毅志早在1991年就到北京打工,在火車站倒過票,在苗圃幹過活。忙活了幾年,也沒掙下錢。後來他回到當地學醫,學成後在鎮子裡開了一間診所。近來,他在鎮上買了一棟大房子,正張羅著開旅館。
「在外面打工,吃不好睡不好,還得處處提防被遣送回去。」梁毅志說。
打工期間,他「受盡歧視」。有一次,他想寄信,就問一個老人郵局怎麼走。那個人告訴他:「把信放地下,風一吹就到了。還找什麼郵局?」
「我當時氣得真想揍他一頓。」回想起這一段故事,梁毅志仍然忿忿不平。
還有一次,他被關到一個黑磚窯,憑著自己的「機靈勁兒」才偷跑出來。
「城市不接受我們,大部分人要回老家。我們的根在農村。農村人沒有理想,能填飽肚子就行。農村人也不敢生大病,一有大病,這輩子全完了。」這個曾經的文藝青年說。
在鎮上買房子後,他還為自己專門設了一個書房,不過現在很少進去。
柱子的故事,是梁鴻聽到的打工者故事中最為悲傷的一個。柱子個子很高,長得很洋氣,16歲就出去打工,後來到青島一家首飾廠幹活。10多年後他生病回到老家。他的病很奇怪,經常會吐血,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血一直沒止住。最後幾個月,很多器官功能衰竭,輕輕一咳,血就噴出來。剛開始,家裡的兄弟姐妹還積極湊錢給他治療,積蓄花得差不多了,他們又為錢生出不少矛盾。沒挨到柱子死,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打工的城市。
梁鴻還瞭解到,最後廠裡也沒賠柱子一分錢。
村子裡有幾個年輕女人在一個氣味非常難聞的工廠打工。梁鴻問她們為什麼不離開,聽到的回答是,活不好找。全然沒有提及到污染對她們身體的影響。
村裡有一個人,在和妻子結婚不到一個月後就出門打工,一年多沒回家。年輕媳婦想念丈夫,人變得狂躁不安,逮誰和誰吵。婆婆當眾罵她「花痴」,說她想男人想瘋了。一天,她把化肥撒到別人地裡,回家後喝敵敵畏自殺。
這樣的故事,讓梁鴻很揪心。「外出打工的,留在家裡的,都沒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在講社會轉型,難道在社會轉型中,他們就是天然的犧牲品?」她說。
學校與豬場
芝嬸在廚房忙活著,剛上學的孫子一個人在院子裡玩玻璃珠。院子裡沒有陽光,他卻玩得滿頭大汗。
梁鴻蹲下身,拉住孩子的手,輕撫著他的頭問:「你想不想爸爸媽媽?」
「不想。」孩子乾脆地回答。他努力地掙脫梁鴻的手,繼續玩他的玻璃珠。芝嬸看一眼,嘆息道:「這孩子可憐,連個伴都沒有。現在的孩子都可憐,沒爹沒媽的。」
這讓梁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要是我的兒子也放在這樣的環境,誰知道以後他會變成什麼樣?」
2008年暑期,她帶兒子給母親上過墳後,就讓兒子長住在城裡的妹妹家中,自己則住在村裡的哥哥家。有一天,她早早回到妹妹家。兒子仍在睡覺,她就躺在兒子身邊。兒子醒來後,叫了聲「媽媽」,眼裡一下子滿是淚水。梁鴻緊緊摟住孩子,感覺很心酸。
芝嬸每天早晨7點鐘出發,騎電動車把孫子送到近3公里外的鎮上小學讀書。下午6點鐘又得去接回來。有時路上車多,她害怕有個閃失,就推著孫子走。不到 3公里的路,她得走將近一小時。芝嬸腰常常疼,3個月後,她實在堅持不住,就讓在鎮上上班的女兒照看孫子,平日裡吃住在女兒的宿舍,星期天回家住兩天。
「農村誰家不指望孩子能出人頭地。孩子有出息,大人出去臉上也有光。你看你爸,有你們姊妹給他長臉,活得多風光。」芝嬸對梁鴻說。
梁鴻的記憶中,少年時代的求學並不像現在這麼辛苦。早晨6點的時候,學校上早課的鈴聲就響徹在梁莊上空,小夥伴們相互喊著,結伴上學去。那時,學校就在村裡,老師都「很負責任」。
「80年代那會兒,哪怕是傻子,只要還能走路,都會把他叫到學校。學齡兒童入學率百分之百,一點都不含糊。鎮上年年評比,梁莊小學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當時的民辦教師梁萬明說。
而現在,有的孩子因為爺爺奶奶管不了,逃學打遊戲成了家常便飯。還有一些孩子早早便輟學,跟著父母外出打工。
學校是一棟兩層磚混結構的建築,每層有10間房。現在,教室的門已朽爛,推一下,灰塵嘩嘩地往下掉。一些房間裡堆著破舊的桌椅、床、沙發等,還有散亂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業本。有的房間還養著豬。推開門,豬就嗷嗷地叫起來。前幾年,這裡做過豬場。
教學樓前的空曠處已被開墾成一片菜地,現在種著大蔥。
1984年,這所小學剛完工時,立過一塊碑。後來,紀念碑被豬場的承包人墊在豬槽下面。豬場撤了後,看門人興哥把它移到自己的院子裡當石桌用。一聽梁鴻要看紀念碑,他趕緊找來一塊抹布,用水蘸濕,擦拭起來。初冬寒氣逼人,但他堅持擦了兩遍。
這塊「梁莊村全體干群興學紀念碑」上寫著:
「為了開發智力,振興中華,梁莊村幹部群眾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集資辦學,修建校舍,添置設備,改善辦學條件,先後投資三萬一千元,為發展農村教育事業做出了貢獻。對梁莊村為四化培育人才,造福後代的興學義舉,特樹碑表彰,永誌紀念。」
後來,生源逐漸減少,學校開始萎縮,只保留了3個年級。民辦老師大都清退,公辦老師也紛紛想辦法調走。最後,只剩下一個校長。
沒人能準確地記得小學是什麼時候關門的。大家只記得,學校關門的時候,校長把旗桿放倒賣掉了。再後來,學校就承包給人養豬。
學校大門口外的標語原是「振興文化,教書育人」。養豬的來了後,在旁邊寫了「梁莊豬場」4個字。村裡人常解嘲地讀為「梁莊豬場,教書育人」。
「梁莊很早就注重小孩教育,現在都成啥樣了?看著就讓人生氣。」梁光正忿忿地說。
在「文革」武鬥剛開始時,梁光正曾被批鬥過。一天上午,村裡組織人批鬥他。找到他時,他正在學校的工地上幹活。
「梁光正,該批鬥你了,跟我回去吧。」來人喊道。
「沒看到我正在修學校?下午再說吧。」梁光正回答。
來人說了聲「好吧」,轉身離開。直到下午,梁光正才去接受群眾批鬥。
「政治挂帥的年代,教育都不敢放鬆。現在經濟這麼好,學校卻關門了。以後的孩子們該怎麼辦?」老人嘆息道。
土葬與火葬
梁鴻2008年夏天初回村的時候,芝嬸的丈夫曾邀請她到家裡吃飯。那天,在會計家幫忙的人很多。大家在觥籌交錯中說說笑笑,甚是熱鬧。飯後,有的人洗碗,有的人擦桌子,剩下的一部分就張羅著「鬥地主」。
那樣的熱鬧場景,不僅梁鴻,甚至是芝嬸,近幾年也很少看到了。
外出打工的人,多半會在過年的時候回家。那時,村裡會熱鬧一陣子。他們會互相串門,喝酒,打麻將,「鬥地主」。通常元宵節一過,他們就鎖上新房的門,把孩子留給父母,各奔東西。
不過,即使是過年,也不是梁鴻兒時的場景了。在古老的傳統中,大年初一各家都要做一大鍋菜,做好後,按照輩分依次送一碗,讓大家品嚐。因此,每家吃到的菜,都有各家的。這個傳統,隨著大家搬遷新居,漸漸消失了。
村頭有棵大槐樹。樹下曾是村裡最熱鬧的地方之一。要是夏天,吃飯時分,不少人會端著碗,在大槐樹下隨意找一塊石頭坐下,討論村子裡發生的新鮮事。當然,他們也會品評各家的飯菜。
「這裡就像新聞發布會。雞毛蒜皮的事,都會被大家議論來議論去。」梁光正回憶說。
可是現在,通往大槐樹的路上,長滿雜草。一陣風刮過來,落葉漫天飛舞。
村子裡消失的東西很多,甚至是哭聲。
為節約土地,河南農村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要求火葬。而在當地文化中,土葬才是最理想的選擇。因此,一些家庭想方設法逃避火化。
梁鴻的舅爺去世時,老人要求土葬。家人不知道怎麼辦,商量著用水泥把棺材砌起來,「誰要扒墳就和誰拚命」。最後還是托關係,交了一筆罰款,土葬了。
她的另一個親戚去世後,家屬在一個夜晚偷偷將死者埋在地裡。家人沒敢穿孝衣,沒敢設靈堂,更沒人敢哭,「一點悲傷的氣氛都沒有」。但不久後還是被發現了。鎮上來了幾個人,要將死者的屍體挖出來燒掉。家屬一再阻攔。最後在當地一個頭面人物的交涉下,交了一筆錢了事。
在推行火葬前幾年,挖墳燒屍的事曾發生過。後來管得越來越松。前任支書梁清道說,現在大都找關係塞上一兩千塊錢,偷偷埋掉,「就看你關係硬不硬了」。他還算了一筆賬。屍體拉到縣城火化,一來一往得300多元,火化費及骨灰盒也得400多元。火化後,農民還是要買棺材埋到地裡。之前土葬,村裡規劃有公墓,火葬開始後,公墓沒有了,大家就只能埋在自己的地裡,「反而浪費了不少耕地」。
村外的田間地頭,有不少墳墓。一個村民說,這些墳墓,大都是近幾年修的。
沒關係的也在想方設法滿足老人土葬的願望。梁鴻的本家大伯,2004年去世時,留話非要土葬。家人無奈,請了一個陰陽先生指點,按指點把死者手上的指甲、腳上的趾甲剪掉,保存起來。火化回來後,家裡人將死者的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中,將指甲和趾甲放在應該在的位置。
「實際上棺材一抬,骨灰的形狀肯定會改變。」梁鴻說。
即使花錢買關係土葬,死者家屬也不敢哭,不敢大張旗鼓地祭奠,但「要是火化就沒事」。
梁鴻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現象。「哭是人類表達感情最原始的方式,現在連哭都不敢了,人該有多壓抑?」
每次回到故鄉,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母親上墳。2008年那次回村,全家20多口人,一起到母親的墳地燒紙。鞭炮聲中,梁鴻和家人都跪下磕頭。她 3歲的兒子也「很乖巧」地跟著。燒完紙後,全家人就坐在墳地邊上,嘮著家常話,吃著隨身帶的食品,直到太陽西下才離開。這是他們家的習慣。
磕完頭後,兒子問梁鴻,墳裡躺的是誰。
「外婆。她是媽媽的媽媽,是媽媽最親的人。」梁鴻說。
「媽媽沒有媽媽了,媽媽好可憐。」兒子說。
接著他又問媽媽為什麼要給外婆磕頭。梁鴻告訴他,這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就像媽媽抱你一樣」。
梁莊與中國
兩次調查後,梁鴻深感疑惑。直到這本書完成,她也無法評判這個村莊發生的一切,是一種「進步」還是「倒退」。
「從一個農民家庭的總收入來看,鄉村經濟的確是在發展。但是,無論是從傳承意義上的道德和習俗,還是求知方面的文化,卻處在一種斷裂與衰退之中。」她在書中寫道。
她曾把瞭解到的各種現象與鄧州市一名官員交流過,這名官員「深有同感」。但他隨即向梁鴻宣傳道,政府一直在加大對農村的經濟支持,農村的面貌將會煥然一新。一些村莊已經進行了整治,一些村民甚至住上了別墅。更進一步,這名官員還專門強調了基層民主。
不過,農民們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他們甚至不關注自己手中的選票。在上一屆的村民委員會主任選舉中,參與投票的村民只有100多個,不到應到選民的十分之一。
「大家都不關心到底誰當村主任。誰當都一個樣。農村現在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名村幹部告訴她。
有不少村民跟梁鴻說,不要說什麼選票,村裡人想見到村主任一面都很難。梁鴻也是在回去一個月後,才通過鎮長幫著邀請,見到了村主任。見到他時,主任顯然剛喝過酒。村主任還兼任村支書,這在當地是一個普遍現象。
梁鴻甚至有點懷念梁莊的老支書。她在少年時代,經常能碰見總穿中山裝和黃膠鞋的老支書,拿著一根旱煙桿在村裡轉悠。
在梁莊調查時,她總能聽到鄉親們說諸如「那有什辦法呢」之類的話。最近這次回去,又有幾個老人向她抱怨,沒資格吃低保的人吃上了低保,該吃的反而吃不上。「那有什辦法?老百姓管不了當官的。」一個老人說。
當然,這些老人也會對政府給的好處唸唸不忘。有一次,梁鴻和幾個老人聊天,說起農村的醫療合作、免稅、補貼等。老人們都很興奮,連說這是幾朝幾代都沒有過的事。
梁鴻在書裡評價道:「當代的農村政策不停地改變,身在其中的農民不知道哪一種東西還真正屬於自己,包括土地。因為沒有擁有過權利,農民也不認為那些都是自己應該關心的事情,國家給一點,當然好,不給也是自然。」
一個搞文藝批評的朋友看完書稿後,對梁鴻說:「我真想像不到,農村現在會變成這樣。」第二天,他就背上行李,回到自己的故鄉住了半個月。回來後,他告訴梁鴻:「農村真就像你寫的一樣,很凋敝。」
一個讀者給她發簡訊說:「原來村莊如此相似,從情感到生活,從苦難到境遇……今年我一定要回去過年!」
這就是梁莊的故事,數億農民中極少一部分人的故事。在書的封面上,印著這樣一段話:「有些中國在北京,有些中國在重慶,有些中國在西北,有些中國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國在梁莊!」
来源:中青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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