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赤壁留下的教訓,是對任何一項謀略、戰法和政策,除了進行利弊分析之外,還要特別當心,究竟什麼樣的現實條件會使推斷的利弊成為現實。以連環策為例,大小戰船首尾相連,固然有抵禦風浪搖晃之利,但也有易受火攻的潛在危險。究竟利弊孰重孰輕,邏輯推演幫不上多少忙,關鍵要考察一項現實的約束條件——那就是風。曹操就是因為判錯了風向,才使他83萬大軍兵敗如山倒。
固定匯率把多國、多區乃至全球的貨幣連成一體,好處自不待言。問題是僅僅憑藉邏輯推出來的好處,不足以擔保固定匯率制一定就利大於弊。因為我們也要正確判定當今世界的風向,才有把握知道固定匯率之利究竟能不能真的壓過其弊。當代曹孟德的要害問題,不是關於固定匯率利弊分析與邏輯推斷,而是把涉及匯率和貨幣制度安危的當下世界之風,實在太不當一回事了。
沒有看到嗎,這世界刮的是財政赤字風!以包括了最發達國家和影響最大的新興市場國家在內的20國集團為例,2009年其全部成員國財政赤字佔GDP的比例已經從上年的2.3%飆升到7.8%,而2010年仍將維繫在7%以上。這就是說,G20平均的財政赤字水平已經遠遠超出所謂的財政赤字安全警戒線之外。其中,當代最發達的國家平均累積的政府負債差不多要佔到GDP的100%。
美國是全球經濟規模最大的國家,其財政赤字總額也絕對是全球老大。截至2010年2月1日,美國政府的負債總額已達12.3萬億美元。到2010財年結束,美國還將新增1.6萬億美元財政赤字,使累積的政府債務總額近14萬億美元,差不多逼近GDP總量,創二戰以來的最高水平。
歐盟各國的財政赤字平均佔GDP之比也飆升到了7%,累積的政府債務則從GDP的65%提升到85%。米爾頓•弗裡德曼如果地下有知,他或許有理由為他早在1999年作出的「預言」感到高興。因為根據《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洲經濟貨幣同盟成員國的預算赤字不能超過GDP的3%,累積負債額則必須低於GDP的60%。要是這兩點得到嚴格執行,歐元的確如弗裡德曼預言的那樣度不過此次危機,而歐元聯盟也沒過10年就已經解體。
日本就更不要說了。我們的這位當年屢創奇蹟的鄰居,現在揹負的債務應該也是一個奇蹟。2008年12月底,日本國債餘額達681.6萬億日元,佔GDP比重超過100%。現在多少了呢?192%!幾週前,日本宣布今年第一季度增長折合年率高達4.9%時,我正在參加東京的一個會議。很奇怪,前後左右根本無人對此「喜訊」感到高興——一個揹負如此沈重債務的國家,即便全年(不是一個季度折合全年)增長5%,又有什麼值得興奮之處呢?在場一位朋友說,惟一令日本感到寬慰的是,他們的國債基本是向本國居民借來的!
這就是說,當今由美國、歐洲、日本組成的發達世界,政府統統超高額負債。英國《經濟學家》網站上挂有一幅「全球債務比較圖」,顯示了2010年每個國民平均揹負的政府債務:美國和英國各2.5萬美元,法國、德國和加拿大各3萬美元,「歐豬五國」(PIICS,即葡萄牙、愛爾蘭、冰島、希臘和西班牙)平均3.5萬美元,日本7.6萬美元。這些國家沒有哪一個是靠大手借錢才發達起來的吧?可是現在,他們分明與曾經使他們發達起來的路線背道而馳。
也不要以為,發達國家的公共債務是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結果。我們知道「政府救市」的代價不菲,其中也包括急速增加的國家債務。但是,同樣根據上述網站提供的信息,當下全球債務總餘額38.6萬億美元,其中的75%即29.1萬億美元債務,是早在危機前的2007年就欠下了的。
為什麼發達國家競相大舉借債過日子?這個問題問得太沒有意思了。愚見以為,任何人、任何機構、任何國家只要能像當今發達國家那樣借得到巨債,都不容易拒絕過這樣的「幸福生活」。真正的問題是,發達國究竟怎麼可以做到在債臺高筑的情況下,還能夠源源不斷地繼續舉債?
拿普通人的經驗比照一下吧。我們都可能要向別人借錢,或為了超前消費,或為了抓住某個投資機會,或為了救急。當然,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借貸願望非常強烈、借錢的理由非常正當,別人就樂意充當我們的債主。關鍵是我們歸還債務的能力——未來的收入、可變現的財產以及過去履行債務合約的信用記錄。假如沒有可信的還債能力,我就是急得團團轉,你也不一定借我,對不對?
國家又何嘗不是如此。當然,政府的未來收入基於法定強制徵稅的權力,似乎比普通人的未來收入更可靠、更可信。不過,強制性收稅也受到重重約束:加稅要通得過議會的關口,納稅人可以手腳並用投票,徵稅成本隨稅率升高而高,以及高稅賦終將抑制經濟增長。更嚴重的是,靠不斷增加的公共負債來「兌現」福利承諾的慣性一旦養成,就非常難以擺脫——這是最近希臘主權債務危機提供的新鮮教訓。這是說,發達國家不斷增高的負債傾向絕不會自然而然就被輕易扭轉。
歷史經驗說,高額負債的國家因為承受不了縮減財赤的短期痛苦,很容易傾向通過貨幣貶值來「化解」政府債務。道理簡單:貨幣幣值的縮水可以直截了當地勾銷公共債務!我的理解,這也是為什麼擁有貨幣控制權的國家,可以超越實際的「還款能力」實現高額負債的原因。最起碼,「財政虧空貨幣補」在短期內似乎還行得通。這就對任何貨幣權力的掌控者構成了致命的誘惑。從這一點看,美國、歐盟和日本之所以擁有當下全球最多數量的公共負債,與他們控制著美元、歐元和日元有關。作為當代三個主要國際儲備貨幣的供應國,他們擁有更高負債的「本錢」,因為一旦需要,他們就可以主動貶值貨幣,直接消減債務。
這樣,由貨幣控制帶來的高額政府負債,反過來就以貨幣貶值威脅貨幣體系的穩定。19世紀的金本位就是這樣解體的,20世紀以美元為本位的佈雷頓森林體系也是這樣動搖的。我們講過的,如果連黃金都不足以抵抗國家權力在債務方面的機會主義傾向,那麼當下通行的法定不可兌現紙幣,哪裡還能構成實質的障礙?況且,現在全球的超級借債國,主要面對的是外國債權人。這裡的教訓是,債務國一旦能夠把貨幣控製作為多多負債的「人質」,債權國就可能受到債權權益縮水與貨幣紊亂的雙重打擊。
回看三國,當曹操聽信了龐統之策把大小戰艦連成一體時,可謂萬事齊備,只欠諸葛孔明的東風。當下的新問題是,國際貨幣供應國無不負下超高額的政府債務——「東風」早已齊備,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債權國,難道還應該堅守固定匯率,把人民幣與債務國的美元牢牢地捆到一起嗎?
来源:21世紀經濟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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