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小說連載】夢遊 (第四章)

作者:陳錦奎 發表:2008-05-07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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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帛坐在牆角,偷眼看著屋裡的每個人。

左邊那人三十多歲,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可能是好久沒刮鬍子的緣故,滿臉的鬍子茬幾乎把一張臉都蒙上了一層黑色。只有嘴和鼻子、額頭沒被埋沒。西服左上袋別著一張卡片:99,99號也警覺地看著金帛。

再左邊是個戴眼鏡的,乾瘦乾瘦,皮膚卻很白。披一件夾克,正盤著腿瞇著眼睛。似乎陶醉在一種意境裡。嘴裡還哼哼著什麼。對外界的一切漠不關心的樣子,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就像茶館裡消磨時光的老頭打著節拍哼著京劇。他的左邊是84號。頭髮特亂,一撮一撮的豎著。他正東張西望,金帛和他目光相遇時,衝著金帛一點頭再一笑。金帛慌忙也一點頭。可他又若無其事地用冷漠的眼光盯著金帛。臉上表情轉變之快令金帛驚惶。這人是有意在戲弄我還是有病?金帛趕緊把目光移到邊上,最靠柵欄的那個人--77號。77號正閉目養神,揚著頭靠在牆上,雙手交迭放在小腹上。金帛只能看見他的右側的臉。那有棱有角的下頜和標準的板刷頭髮型在柵欄外燈光的映照下,金帛覺得活脫脫是一幅木刻的魯迅像。只是板刷式的頭髮長了些,開始分路了。

對面一排有四個人。正對著金帛的那個人是66號,年紀不大。頭髮被剃成了禿子,幽幽地泛著青光。66號雙腿伸直分得很開,身子向右側著,右肘支著地板,懶洋洋地靠在牆上,正同右邊的64號小聲說著話。64號穿一件老式藍色軍裝,蹲在地上。雙手握住腳脖子,下巴支在雙膝上。兩人大概是談到什麼高興的事,壓著嗓子呵呵直樂。
"當心啊,看見要吃銬子的。"小組長一邊告誡64和66號,一邊向柵欄外探頭。
組長和64的中間坐著的那個人,一看就知道是農村的。愣頭愣腦的。他也盤著腿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甲在地板上刻著、劃著。

金帛看完了他們,長嘆一聲。重重地把腦袋靠在牆上,咚的一聲。邊上的壯漢瞟了他一眼,"104,你是什麼事呀?" "我,我...... "是偷東西吧。"金帛覺得渾身無力,也懶得去答理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他腦子裡一片混沌,亂七八糟的。心裏很煩很悶。一想到家裡,爸爸媽媽,他更是萬分的懊惱和焦躁。媽呀,別擔心我,我會沒事的。哎,不可能的,媽媽不可能

不擔心的,還不知道媽媽會急成什麼樣子呢。唉!想到這些金帛不由自主重重的嘆了口氣。

左邊那個戴眼鏡的白臉瘦子忽然冒出一句:"別灰心喪氣的。老嘆氣幹什麼。"說著他站起來,雙肩一聳,把肩上的夾克抖在地上。慢慢走到廁所邊。一邊撒尿一邊扭臉朝著金帛:"進都進來了,嘆氣有什麼用?別自己急出毛病來。要把這裡當作休養所,養好身體繼續和‘大蓋帽'、承辦員搞腦子,搞到底!"一些人輕輕地笑著:"朝天眼要打持久戰,對吧。"朝天眼也不答理。提著褲子站在金帛面前,瞇著眼揚著頭,像是在看天花板:"104,你什麼事呀?"金帛不知該怎麼回答,呆呆地看著他。那一頭小組長壓著嗓子:"剛才,104進來前頭,我跟大家講,104進來別‘校路子'。金管教不是來過嗎?他跟我講,104不是吃壞飯的。所以我叫別校路子。剛才我問過104的,他也姓金。""哦,你也姓金?"金帛點了點頭。"和金管教有關係?" "沒有。" "別問了。朝天眼,你拎不清嘛。反正他姓金,你管他和管教有沒有關係啦。"光頭66號湊了過來,衝著金帛問:"那你什麼事進來的?"金帛膽子也大了一點:"不是不讓打聽嗎?""那是管教講的。我們談談又沒事的。"66號窮追不舍:"你不是吃壞飯的怎麼會進來的?"金帛欲言又止,抬頭看了看小組長。"放心,沒有人敢匯報的"朝天眼大著嗓門說:"誰匯報我收拾誰。" "沒有匯報的,沒有的。"小組長也附和著。金帛看了看朝天眼,他還是站在那,抬頭仰著臉:"說,沒事的。"

"我是學生,‘六四'的時候,大概我們班長有什麼事。因為平時我和班長關係比較好。他們今天早上來學校找我,把我帶到市局。讓我交待。我又不知道什麼事,他們講我不老實就把我送到這來了。"

"包庇罪!"66號光頭十分內行的樣子邊說邊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朝天眼聽完了還是仰著臉看著,一動不動站著大概有十幾秒鐘。一言不發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你班長是什麼事?"小組長在那頭問,"我,我也不知道"。

"104,你額角頭算高的。要是金管教不事先來關照一聲,今天你一頓‘校路子'要校到你七葷八素的。"對面的光頭66號不無遺憾地說"第一,你監規守則沒念好;第二,你冷水澡沒洗過對吧;第三,三個節目沒......

"噓......"小組長一揮手,66號馬上打住了。只聽見走道裡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果然,閔管教站在了柵欄前"55,你們房裡只有九個人,有點空。一會兒再送一個來。""好,好"。小組長手忙腳亂地站起來,"77,你坐到這邊來",又一指朝天眼"你們往上移。新來的就坐在104後邊。"閔管教雙手抱在胸前,瞇著眼說:"嗯,新來的105,好像‘牙'挺大的好好教教他,啊......"。小組長討好獻媚說:"不怕他‘牙'大,到你閔管教這裡來了就要他買賬"。

正說著,門響了。眾人一起扭頭看著門。開門的是金管教,"進去!"蹲在他邊上的人,站起來逕直往木地板上走。"哎,哎!脫鞋!"66號比誰都著急。小組長迎上去,"你,坐在104後邊......哎,先別坐下。過來,過來念《守則》。" "什麼《守則》?"105晃著肩膀走到柵欄前。"讓他好好學習學習,學好為止。啊!"閔管教說完轉身走了。
"這是《守則》,每個人都要遵守的。先來念一遍。"

"快!大聲念。"66催著。

"第一條,......"。

"讀好了?""讀好了。""全讀完了?""完了。"

66號等105念完後,站起來走到105邊上問,"這,抬頭、結尾你讀了沒有?啊,讀!再讀一遍!"
"我......","我什麼我,端正態度,再讀一遍!"

"要認真,這裡可不是外邊。"小組長也訓斥著。

"《看守所、收容審查所拘押人員守則》,第一條......,......×年×月。"這一次,105把抬頭結尾都念全了。
"好了"。"讀好了?讓你讀完整,你有毛病的?聽不懂還是怎麼樣?一點都不漏,懂嗎?""我沒漏什麼呀!""標點符號!再來一遍!"

"讀,我們來的時候都要讀的。"64和99也幫腔。

"這,這不是尋我開心嗎?""誰尋你開心?!這是什麼地方?尋你開心?!......年你態度不好,我匯報管教讓你吃銬子!"一邊說,66還推了105一把。"你......

"你什麼?讀!。"66號不依不饒。

"書名號,看守所頓號,收容審查所守則書名號。第一逗號,......,......。"

房裡的人都忍著笑,66號也低著頭踱到105背後做鬼臉。又回到位置。

"好了,學習好了。過去,脫衣服,洗澡。"55號命令。"洗什麼澡?""為了監房裡的衛生,進來的人都要洗一次。防止把虱子帶進來。""我沒有虱子。""誰知道你有沒有?"光頭66號又站了起來,"你洗不洗?"

"不洗!" "好"66號突然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報告"。

"什麼事?"閔管教迅速地出現在柵欄前。"我們讓他搞衛生,他不搞。""不搞?是不是想吃銬子呀?"

105極不情願地脫光衣服站在馬桶上。66號爬上矮牆邊的水鬥,挽起褲腳從水斗裡舀了一盆水,當頭澆了下去。"啊......"105直哆嗦。

"冷嗎?那就動作快一點!我他媽的還要服侍你。媽的,快......

"這裡還沒有沖乾淨,再給你澆點兒。這裡......快......。"

水聲和著光頭的大呼小叫,好一陣子忙乎之後,105抖抖索索地站回地板穿衣服。"嘴老,我叫你嘴老。"66號嘟囔著。
105直抖。剛進門的那股滿不在乎,目空一切的腔調蕩然無存。哆哆嗦嗦的坐回原地。

"冷嘛?"66在對面得意地問。105只顧哆嗦。

"要是冷,我讓你運動運動,暖和點兒,開摩托車"。

"算了,阿二。"朝天眼冷冷地蹦出一句。66號不做聲,笑瞇瞇地看著105,好像還沒過足癮,意尤未盡的樣子。
105用手抹著頭上的水,狠狠地罵道:"媽的,作弄我。等我出去看我不收拾你!這裡一片誰不知道我......

"你這個×養的,我讓阿二算了就算了,你倒凶起來了?你怎麼就不知好歹,嘴那麼老,啊?"朝天眼十分失望"監獄裡的規矩,總要‘校路子'的。" "看見吧,這種人,就要校到他剎根。"阿二又來勁了。他走到105面前"起來"見他不動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105臉上。"裝什麼死。叫你起來聽見沒有?"接著就是一腳。

105慢慢站了起來。"你吃過官司嗎?"阿二惡聲問到,"沒""好,我教你。天天早上起來,把組長、朝天眼還有所有人的杯子裝滿水,準備好牙膏;臉盆放好水。我們刷牙洗臉,你迭被子。迭好後擦地板。我們洗好了,你再洗。知道了嗎?"105捂著臉使勁兒地點著頭。

"好了,基本知識課講完了。下面是體育課,開摩托車。過來,蹲馬步,站好。雙手平舉。"105乖乖地照著做。一個馬步,雙手平舉半蹲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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