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美國「航行者」號太空飛船上的一張金唱片中,錄製了中國著名古琴演奏家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琴曲,二十四小時連續不斷地向外太空發射音樂信息,成為人類向茫茫外太空尋找外來文明的一段心曲。人類認為音樂無國界,無障礙,音樂是人心最為善意的表達,以期得到外來文明的回應。但地球以外的文明到底在哪裡呢?——人類正耐心地等待著。另外,早在公元353年,中國正處在東晉時期,王羲之即用毛筆寫下著名的《蘭亭集序》,其中有言:「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以及「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前者向無限遙遠的過去尋找知音,後者向無限遙遠的將來訴說衷腸!如此深刻的上下求索,說明瞭人類總在努力超越個體的有限而進於生命的無限。科學家研究物理世界的存在,努力於發現宇宙的規律,並以科學發明改造自然;思想家研究人文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以智慧的靈光照見了生命本體,至誠與萬物同參,希望看到芸芸眾生轉凡成聖。生命何去何從?先知先覺向人們描述了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及地獄的不同遭遇,以喚醒人人內在的信仰,達到絕對的靜寂。其實,無論社會的變遷如何,時風多麼不古,我們始終生活在活潑潑的生命之流中,區別在於或麻木不仁,或走向生命本真。
回觀人世百態,有信誓旦旦,海枯石爛,至死不渝的;有花言巧語,舌如彈簧,巧言令色的;有順風駛舵,拆東牆補西牆,落荒而逃的;有美麗的謊言,幻彩的肥皂泡,紙包不住火的……諸如此類,不是我想說的,我的心,早早被傅雷致黃賓虹的書簡所吸引。
傅雷與黃賓虹第一次見面於1931年9月19日,當時傅雷二十三歲,與劉海粟結伴從法國留學歸來,蔡元培設宴於威海衛路為劉海粟與其洗塵,黃賓虹與葉恭綽、陳獨秀、許壽裳、張大千、朱屺瞻、王個簃等應邀列席。[1]同年10月,傅雷受聘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以下簡稱美專),[2]任校辦公室主任,兼教美術史、藝術論、名畫家傳及法文。次年二月,黃賓虹也到美專任國畫理論教授,[3]時年六十九歲。考兩人在美專的時間,傅雷僅僅到了1933年9月,就因母親病故堅決辭去美專職務,[4]黃賓虹卻早於1932年夏應四川藝術專科學校之聘赴川。[5]這樣,兩人在美專重疊的時間是1932年2月至6月,由於受「一·二八」事變的影響,當時美專停課半年,所以在這四、五個月期間,傅雷與黃賓虹很難有什麼深交,兩人真正的交往,是在十年之後。
1955年3月25日,黃賓虹以九十二歲高齡辭世,而傅雷剛於前年11月9日攜同夫人朱梅馥到杭州拜訪黃賓虹,並在其家中看了兩天畫,不想竟成永別。據說賓翁病中尚道及傅雷的名字,[6]我不禁要問:是什麼力量使其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念及傅雷呢?答案並不複雜,我們在1944年7月7日黃賓虹與傅雷書中,可以略知一二:
昔大痴自謂五百年後當有知音;梅道人門可張雀,而自信己畫在盛子昭之上;倪雲林謂其作品畫懸之市中,未必能售。古代且然,今以拙筆幸得大雅品題,知己之感,為古人所難,而鄙人幸邀之,非特私心竊喜,直可為中國藝事大有發展之慶也。[7]
在賓翁寫這封信之前,即1943年5月25日,傅雷則以後學的身份給遠在北平的黃賓虹修書一封,信中盛讚賓翁論畫高見,又品評法繪,謂其作品蘊藉渾厚,直追宋人而用筆設色仍具獨特面目,拜領之餘,珍如拱璧矣。[8]此時,傅雷三十五歲,黃賓虹八十歲,兩人結為忘年交,若從這時算起,兩人交往的時間長達十一、二年。查傅雷寫這封信至賓翁7月7日信期間,每月通信不斷,而其中最為重要的一件事為傅雷與裘柱常、顧飛等人於1943年11月19日至23日在滬舉辦「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自始至終,傅雷親自主持展覽的一切事宜,如選擇展覽會址、會前宣傳、印刷畫集、請柬特刊、親撰《觀畫答客問》、作品定價、邀請相關人士、將作品按年代、風格佈置、費用收支等等。更可貴者是展覽期間傅雷積極與觀者對話,整個展覽無論在品質方面、出售方面,均為歷來個人畫會所未有,[9]同時,刊印《黃賓虹先生山水畫冊》、《黃賓虹書畫展特刊》。展讀展覽前後傅雷寫給賓翁的書簡,無不嘆服於其中的每個細節,傅雷做到了毫釐不差,可謂既勞心又勞力,其精嚴負責一絲不苟的態度簡直無以倫比。
接下來,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分析傅雷專為此次展覽撰述的《觀畫答客問》。[10]這是《黃賓虹書畫展特刊》的主打文章,署名移山。文章假設一觀畫者,目賓翁之畫或縱橫散亂,無物可尋;或草率、艱澀;或濃淡懸殊,獷纖迥異,似出兩手等諸多問題,採用答問的形式為觀者解惑,以期去蔽存真,目擊道存,透過山水清音直接進入人文自然的精神境界。文章由三個層次組成,第一層談欣賞距離;第二層論筆墨精神;第三層說賓翁之畫。這是篇極好的鑑賞文。首先使囿於己見的觀者不至於停留在畫面之外,其次,將觀賞者的眼光從畫面引向畫內,即筆墨層。筆墨者何物耶?一為骨法用筆,一為用墨。在傅雷看來,骨法用筆可指筆本身之變化,同時包含了操作者精神的貫注。賓翁用筆,已臻化境,有筆時見生命,無筆時亦見神機內蘊,余意不盡。同時,書畫同源,畫法與書法相通。筆之外現,是墨法,干黑濃淡濕,謂為墨之五彩,筆墨雖有內外表裡之分,精神氣息,初無二致。透過筆墨的表象,山水躍然而出,如山之奇峭聳拔,渾厚蒼莽;水之深靜至柔,汪洋動盪;煙靄之浮漾;草木之榮枯等等。[11]進一步,就是黃賓虹到底創造了一個怎樣的山水境界?文章認為黃賓虹已經會通古今,在師古人、師造化時左右逢源,技術已然融會自然之性與人之性,黃氏兼採眾長,已入化境,其畫當屬神品、逸品。[12]總而言之,傅雷從法則、意境、神韻三方面為觀者解惑。
9月25日,傅雷將這篇文章寄給時在北平的黃賓虹,並於10月5日收到黃賓虹寄來的回信及《說藝術》一文,文中寫道:「畫法即書法。習畫者不究書法,終不能明畫法。」並謂「藝術感化於人,其上者言內美而不事外美。外美之金碧丹青,徒啟人驕奢淫佚之思;內美則平時修養於身心,而無一毫之私慾。」[13]一老一少,心意相通如此!如果說傅雷寫了《觀畫答客問》是為了展覽而作,而賓翁寫此文則是因為講課的需要,那麼,我們至少可以在以後傅雷致黃賓虹的書簡中發現這樣的句子:
「邇來國是日非,內外多故,觸目驚心尤較戰時為可怖。日惟書空咄咄,憂心如搗,僅在展玩尊制時神遊化境,略忘塵擾耳。」[14]還有傅雷到昆明謀生時寫給賓翁的信中也談到:「敝藏尊畫,除裝有木軸者以過於笨重,留存上海妥友處外,余均攜帶來此,朝夕晤對,藉遣客懷。」[15]
正如前文黃賓虹引傅雷為知己一樣,傅雷亦以黃賓虹為精神的導師。孟子曾言教育的五種方式,當然,孟子所言教育不等於說教,而是感化,其一是潤物細無聲的生命感化;其次是培養品德,回到人性的至善;其三是培養才能,掌握相關的技能技巧;其四是對話、解惑;其五是私淑,即自學。[16]通過以上分析,又閱讀兩人的通信,可以斷定這是「以友輔仁」的神交,傅雷在1965年10月27日致汪孝文的信中亦稱「弟畢生欽服賓老。」查黃賓虹寫給傅雷的最後一封信,賓老謂「畫為無聲詩,」可謂言為心聲,賓老九十一、二歲的作品,目之似黃鐘大呂,將其一生所推崇的渾厚華滋、剛健婀娜推至極致,符合《中庸》所言「悠遠」、「博厚」、「高明」、「悠久」的精神。應當說,黃賓虹的生命突破了空間的限制而與時間之流相遇,他是跨時代的大師,而最先發現這位大師的則是傅雷。
傅雷在十九歲時自費到法國留學,學習的是藝術理論,二十三歲學成歸來,但傅雷沒有讓西方文化搞昏了頭,特別在他們那個時代中國正處在內憂外患的時候,也是歐風美雨最為強盛的時候,在那樣的情況下一位中國學人能有多少話語權可想而知,但事實上傅雷發現了可以代表民族古藝精髓的黃賓虹,並為弘揚本國文化藝術而不留餘力,譬如至今尚健在的英國蘇立文先生當年就曾通過英國文化委員會希特立君在傅雷處拍攝到黃賓虹的作品以作撰寫現代中國畫史的研究資料。傅雷收藏了許許多多黃賓虹各個時期不同風格的畫,也贈送友人,即使在自己經濟最為困難的時刻,還寄畫費給賓翁,但賓翁寄畫件給傅雷純粹是知己之感,彼此之間的這種俠義之舉,足令生當斯世的後學為之汗顏!黃賓虹的畫,甚至對傅聰在理解樂曲上都起了莫大的幫助。
1966年,傅雷因遭迫害而棄世,[17]1979年得到平反。在傅雷走向生命盡頭的時刻,他很理性的寫下遺書,交代身後事,讀之恍如昨日,如果說寬恕是可能的,那麼斯人已逝!如果說不可能,但時間之流卻不以人的志願而停留,或者回到過去。這就再一次將寬恕的問題拋給了後來者,應該說,寬恕的前提是不要讓所寬恕的事情繼續重演,只有讓我們記住歷史,以同樣理智的詩思看待過去,我們才可能走近傅雷:一個用寶貴的生命捍衛了人格尊嚴的人;走近黃賓虹:一個用手中之筆描繪了傳統士人那擔當、寬厚、乾淨、自如的精神的人。寬恕,使我們面對深層的人性。
寫下這篇文章,剛好是傅雷逝世40週年,若按中國民間的說法,聰明正直之謂神,傅雷當之無愧,那麼,時間之流將使傅雷的生命達於無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来源:國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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