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方言區現在仍然存在,有的方言與方言之間,完全無法溝通。就是在同一方言之間,原本也有「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調」的說法。但是,方言的日趨沒落,似 乎是無法阻擋的。筆者出生地為湖南湖北交界處,語言雖然受湘方言影響巨大,但仍屬北方方言區,二三十年時間一過,兒時天天講的某些獨特方言字詞,現在已經 很難聽到,當地孩子甚至都已經聽不懂了。可以想見,隨著不同地域之間人員交往的日趨頻繁,教育的不斷普及,普通話的強勢地位必然日益加強,方言也必將不斷 被弱化,說不定會最後完全消失。基本依賴於方言而存在的俚語,命運自然也無法好到哪裡去,目前就基本上已經被主流社會語言所拋棄。——當然,也有方言俚語 被收編,成為普通話之組成的。
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遺憾。如果方言真的消失了,大家都捲著舌頭講普通話,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單調?據說,方言裡保存著一些古語,幾十幾百年後,有子孫研究我們這輩先人,或者我們這輩先人的先人的語言,活標本就沒有了。
在這樣的時刻,在先人們的筆記中,讀到自己熟悉的,或者有點印象的,或者完全不知道的方言俚語,忍不住錄了一些下來,並與自己知道的,可能就要消失的,或者被普通話收編了的當今類似說法,湊在了一起,也算湊個趣兒吧。
一、無賴
「無賴」指不講道理、游手好閑、品行不端的行為,也指這些行為的行為人。此二字並非方言,正史提及某人少年無行,也喜用「某少無賴」的說法。就是現在,人們也還在按古意用此二字,不過,更多的時候是說「流氓」,或者「流氓無賴」連著一起說。
古時方言對「無賴」的稱法,卻是五花八門的。民國廣益書局所編《古今筆記精華》,輯清西清《黑龍江外紀》載:「狗皮,無賴之稱。」 清施鴻保《閩雜記》載,福建那地方的「惡少年游手覓食,訛索詐騙,官法懲之不悛者」,被稱之「地棍」;錢塘「謂之聊蕩,言無聊遊蕩也,亦曰濫聊,則尤甚之 詞」;「江南人謂之潑皮,亦曰賴皮;江西人謂之棍子,亦曰老表(筆者註:此說無理。江西人稱老表實為老鄉之意,與無賴無關。當是作者誤解。);廣東人謂之 濫仔,亦曰泥腿,蓋古人所稱破落戶也;閩中諸府又謂之闖棍,亦曰匪仔;興化人又謂之狼狗,言凶如狼賤如狗也;惟福州人謂之野仙,亦曰田羅漢腳,其義乃不可 解……蕪湖等處曰青皮,上海曰流亡,江西亦曰赤膊鬼。」僅此二書,羅列各地說法就近二十種。
細細回憶了一下,赫然發現:以上的不少說法,二十年前大都還以變異方式,「活」在我的家鄉!
如果一個人言而無行,說了的話不認賬,或者欠債不還,鄉人謂之「癩皮狗子」,與黑龍江「狗皮」之稱、江南人「賴皮」之稱,何其相似。(方言字詞之來歷、 演變、本意,均很難弄清,譬如這「狗皮」、「賴皮」之稱,就不知是何來由。倒是家鄉「癩皮狗子」之稱,猜想無非是狗的皮膚上長了癩子,令人討厭的意思罷 了。)
如果一個人行事不合身份、規矩,甚至幹些偷看女人如廁之類的下作事,鄉人謂之「無聊蕩」(只是「蕩」發「呆」音,疑為「蕩」音之訛),與錢塘之「聊蕩」、「濫聊」又有多大區別?
如果一個人待人無上無下、無大無小、無老無少,對女人言語輕浮,欺善怕惡,鄉人謂之「流子哥」、「流子」,也上海「流亡」(當即今之流氓)之稱也大致相 同。1982、1983年間,農村實行所謂聯產承包責任制,因父祖輩即可包在家中責任田的所有農活,大量農村男青年可以不必下田勞作,紛紛蓄起長頭髮、大 鬢腳,穿起喇叭褲,成群結隊在城鄉遊蕩,甚至公然在街道和公路上勒索錢物、調戲婦女,鄉人又稱之為「土流子」,與福建「地棍」、廣東「泥腿」之說也頗相 像。
如果一個人行為怪異,有理無理愛作弄人,鄉人稱之為「赤膊鬼」(音訛為「克包鬼」),與江西「赤膊鬼」之說完全相同。
「癩皮狗子」、「無聊蕩」、「流子哥」、「赤膊鬼」,這些詞在家鄉也少有人講了。前兩年回家,發現「爛仔」二字卻頻繁出現在鄉人口中。廣東「濫仔」之 稱,自古傳到了現在,只是寫法改作了「爛仔」,想是鄉人大批赴粵打工,把「爛仔」也帶回了家鄉——這「爛仔」二字,使用範圍早已超出粵方言區,很有被普通 話「收編」的勢頭。
二、野雞
《黑龍江外紀》又載:「土人得野雞例捩首於翼下,故關內有彎脖野雞之稱。」一個動物並不奇異的別稱,難道值得花筆墨記錄下來?因為我的家鄉關於「野雞」的一些說法,疑心此條筆記言猶未盡,藏著什麼想說卻又不好說的事兒。
過去在家鄉是見得到野雞的,長得很好看,羽毛五彩斑斕,尾毛高高聳起,在田壠間亂跑。它也奇笨無比,被追急了,藏好腦袋就以為安全了,不管暴露在外的身 子和屁股。對它本身,包括它的名字,鄉人並沒有特殊的說法,但「野雞」二字卻被用作了其它指代,而且都不是什麼好人好事的指代。
一是指代娼妓,這在全國很多地方都通行,以至人們現在把從事色情業的女子,一律稱為「雞」、「雞婆」。
二是指代偷漢子的女人,或者說是指代男人婚外的女性性夥伴。人們大概認為,這些女子與野雞有相通之處,即姿色誘人同於野雞之羽毛色彩炫目,顧一時快活卻不顧自己名聲和家庭,同於野雞顧頭不顧腚。
三是指代在野外排糞者。農村沒有公共廁所,如果出外勞作的地點離村莊較遠,一時內急,無論男女老少,都會找個僻靜處就地解決。如果不巧被個「赤膊鬼」碰上,「赤膊鬼」會大喊一聲:「叭!打野雞呀!」在平地排糞,姿勢肯定是頭低臀高,是有些像野雞的樣子。
三、買青
「青」指沒有成熟的莊稼,如青苗、看青。小時候就幹過看青的活,拖一條一頭剖開了的、我們叫著響篙棍的干竹子,沿著田埂走過來走過去,嘴裡「啊嘻啊嘻」地叫,轟趕貪嘴的麻雀、雞、鴨、鵝,讓它們遠離田中剛結穗的水稻。
在《微閱草堂筆記》中讀到關於烏魯木齊「買青」一事,不禁大笑。文中說,「二三月間,田苗已長,商家以錢給農戶,俟熟收糧,謂之買青」。倒不是因為小時 候看過青,讀這條筆記覺得親切而笑,而是想到媒體上正大肆宣染的要發展所謂「定單農業」,即政府出面出拉生產某種農產品的訂單,購買者先付給生產農戶定 金,收穫時上田頭將產品運走。據說這還是個了不起的創舉,是解決農村和農業問題的一條妙計,哪曉得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宗就這樣幹過,而且取有「買青」的名 目,完全不必花腦筋弄個什麼「訂單農業」的說法出來。
四、多板、老闆
清施鴻保《閩雜記》載:「市肆主人及船中長年等,閩俗多稱多板,義不可解」。並說他的家鄉——江浙一帶則稱老闆,「義亦不可解」。
如果「多板」之「板」實指木板的話,這「多板」二字其實倒好理解:「市肆主人」和「船中長年」都有一特點,「板」多。
先說「市肆」。不管其店堂大小,門都得開寬敞了,方便接待客人。可古時沒有什麼卷閘門、大鐵門,只得用一塊塊編上號、名字的木板,晚上收攤打烊的時候, 把木板一塊塊按順序豎起來,拼上去,然後在門後橫著卡上一道甚至幾道粗木閂,早上開張的時候,取下木閂,再把木板一塊塊取下來。這木板叫門板。店子小的, 順手放幾把條凳在走廊上,再把門板放上去,還可用來擺放出售的貨物。
再說船舟。大家都知道,機動船在中國出現很晚,以至文革前人們都稱其為「洋船」。土生土長的船都是木頭做的,而且90%的結構都是用鐵釘、木榫連著的木板。
既然 「市肆」、「船」之中板一定很多,所以人們乾脆以此特點代稱了主人,把「市肆主人」、「船中長年」叫了「多板」。(「船中長年」亦稱「多板」,當是施鴻保 記錄不確。大船上「長年」怕是會不少,難道個個都叫多板?船上被稱為老闆的,恐怕只有船東,或者船上主事的。)
至於江浙一帶稱「老闆」,其中的「板」字,當與福建「多板」字意義相同。至於「老」字,則不過一語氣助詞罷了——這「老」字當無尊敬之意的,因為中國歷來輕商賤賈,即使他們錢再多,整體社會地位卻並不高。
施鴻保對老闆不可解之義,也進行了猜測:「或系老販之誤。」他的這一猜測,想想也有道理:市肆、船舟,干的不就是販買販賣之勾當嗎?不過,他的膽可真 大,也不怕現在的人去掘他的墳——今天人們可寶貝此二字了,別說什麼「市肆主人」、「船中長年」,就是大小衙門長官、學府教授,也都被「老闆」、「老闆」 地叫著,你老施怎敢胡說什麼「或系老販之誤」?
五、搖籃和嘎喏喏
清吳振臣《寧古塔紀略》載:「生子滿月下搖車。」所謂搖車,「如吾鄉(吳江)之搖籃」。「小兒哭不已,則搖之,口念‘巴不力’。」所謂「巴不力」,「如吾鄉之‘嘎喏喏’也」。
寧古塔之搖車,吳江之搖籃,無疑是嬰兒專用的床,可惜均無由得見,不知其究竟形狀。印象中,從影視、照片中見過一些各地嬰兒睡眠所有的物件,多是竹編 的,大大的一個敞口圓底籃子,安放在床上,襁褓裹著的嬰兒睡在裡面,一哭鬧,大人便扶沿將籃搖晃;或者吊在屋樑上,像個鞦韆,也可晃動。大約1990年 代,商場開始有類似商品出售,鐵質,四方形,四腳裝有滾珠,可以推動,但剛開始出現時是不能搖的,這兩年則大有改進,嬰兒睡的那截板架,也可以搖動了,只 是價格很貴,大幾百上千的。家鄉把這東西叫「搖窩」,木質,約六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寬,一米至一米二長;分兩層,上面一層有二十厘米的樣子,底為木 板,四周是細木柱圍成的小框,木柱都雕有凸凹造型,下面一層架空,兩檔伸出腳來,腳底弧狀,搖起來不花什麼力氣;兩檔上面各還有一個木架,夏天用來挂蚊帳 的。這東西現在在農家還能見到,聽說也少了,大家也花錢到鎮上買現成的鐵傢伙了。特別要說的是寧古塔「生子滿月下搖車」中的「生子滿月」。不知道那老北方 寧古塔古時候「生子滿月」才「下搖窩」是怎麼回事,我的家鄉的原因很簡單,這「搖窩」男家是不需做的,等孩子滿月,女子娘家要挑著擔子到男家「送祝米」, 擔子的一頭是籮筐裝著的染成了紅顏色的喜蛋,另一頭就是漆成了紅色的「搖窩」——孩子滿月才有「搖窩」,自然滿月才能睡上「搖窩」。
「巴不力」、「嘎喏喏」,無疑都是像聲詞,都是像大人哄嬰兒睡覺之聲音的。這種聲音應該是含混的,不太確定的,用明確的漢字來像這種聲音,肯定吃力不討 好,準確不了。鄉親在晃動「搖窩」哄小孩睡覺時,嘴裡所發之音可用「搖窩窩」三字來像聲,但實際情況卻複雜得很。有的人,有的人有的時候,會把「搖窩窩」 的「搖」字音發得較清晰,但後面的「窩窩」二字之音,聲調可升可降可平,模糊得很。很多人噢咻此三字時,則完全是隨心所欲,有全發聲母「o」音的,有全發 韻母「en」音的,有完全聽不出嘴裡所發音是什麼的,而且聲調、音長也是一會一個樣。所以,如果不親耳聽到別人哼唱「巴不力」、「嘎喏喏」之聲,吳振臣雖 然好心地用文字記了下來,卻仍是無法識得其真。
六、稱謂
曾經用千多字比較詳細地介紹家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稱呼,貼到網路上後,有年輕一些的網友跟帖表示驚奇,說一直對稱呼問題就很頭疼,料不到會這麼複雜。中國人的稱呼,名堂之多,那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海外歷史學家王爾敏先生在大陸出版有一本名為《明清時代庶民文化生活》的著作,在《民間交往禮俗》一節中,專門談了一種「帖式稱呼」,並說清代以來民間 傳抄本有《帖式稱呼》一書,雜抄當時「行用之種種稱呼,使之歸類,更加文詞申解,即成一種備用之參考書」。王先生在書中轉引紹介了八類帖式稱呼的基本情 況,謂宗族稱呼、父族稱呼、母族稱呼、妻族稱呼、子女親屬稱呼、師弟朋友稱呼、契家稱呼、世好稱呼,而這還不包括官場上官員之間的稱呼、百姓與官員打交道 的稱呼,更不包括日常生活中人們的口頭方言稱呼。
如果有心人專門對中國稱呼問題進行研究,那絕對是可以分門別類寫幾本專著的。沒有這種能力,但感覺民間方言口頭稱呼十分有趣,便在這裡胡亂說說人們對父母的不同稱呼。
清龔煒《巢林筆談》載,《書儀》說「古人稱父為阿郎,母為娘子,今則稱子與婦矣」;還說「吳人稱父為阿伯,是爸字之誤。又稱母為阿(女迷),本音寐,訛 為埋」。《古今筆記精華》載,《漢書高帝本紀注》說,「秦隴間謂父曰翁」;《臨潼縣誌》則說當地「以父為達」; 清孫點《歷下志游》載,「省垣謂父為爹,東三府謂之爺;謂母為媽,有嫡庶者嫡曰媽,庶曰娘,外府則嫡為娘,庶為媽」;《南史始興王 蟾傳》載,「荊土方言謂父為爹」;《巴東縣誌》載,「前裡又稱父為阿巴,母為阿姐」,「後裡」謂「父為阿巴,母為阿牙」;《廣東通志》,「廣州謂父曰爸 (音巴),亦曰爹。母為媽,音馬,亦曰(母巴)(音拿上聲)」。
人們對父母的稱呼真是五花八門。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聽當時當地人對父母的稱呼,一定會如墜雲霧之中吧?
語言的起始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先民們群居在一起,發聲交流時,咿咿呀呀,或者某人叫喊父親時發了一個「郎」音、「爸」音……,大家覺得好聽,就都學 著這樣叫,又或者頭領的腦子某天哪根筋突然動了一下,覺得母親應該叫「娘」、「媽」……,大家聽頭領的話,便都這樣叫。時間一長,在一個群體裡面就固定下 來了。這個群體與那個群體交往,那個群體沒有稱呼父母的固定發音,發現這個群體有,有意或無意學習了去,在一個區域裡活動的兩個群體、三個群體、四個群 體,便都這樣叫了。
《南史始興王蟾傳》說「荊土方言謂父為爹」,至今湖北荊州一帶,仍有如此稱呼的。但五 裡不同音,十里不同調,家鄉的那一小塊地區,雖也屬「荊土」,卻如清孫點《歷下志游》所載,像山東「東三府」一樣「謂之爺」。這種現象,很可能是人口長途 遷徙造成的。據族譜記載和老人傳說,家鄉很多族姓的始祖,就是從山東移民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