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香港造就獨特張愛玲

發表:2006-11-29 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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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後的中國新文學重視思想,卻忽視了技巧。對這張樸厚直白、素面朝天的臉蛋,青年作家張愛玲動了動美容手術。這也可能是她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亮點。叫人嘖嘖稱奇的是,張愛玲一跳上藝壇就是個功底深厚的京劇演員,舉手抬足已大有板眼,唱腔道白更圓熟韻致。她怎麼會這等如有神助?

要把她放在「三棱鏡」下加以觀察。

張愛玲在「娘胎」裡就已經大有根底。一方面,家世給她提供了中國文學的「幼功」。另一方面,她到香港大學苦讀三年,英美文學讀得極熟,學會了西洋文學的創作技巧。最後,她是在孤獨的景況中刻畫孤獨的人物,深得現代世界文學的三昧真火。這三點組裝成了張愛玲迅速騰飛的火箭,也是三個不可歸約的維度。小說裡人物最重要。英國文人福斯特談小說作法,創「渾圓人物」和「扁平人物」說。正因為有深厚的中外文學修養,又抓得住人性的孤寂孑然,張愛玲小說裡的人物多作圓球狀。特別是,她不僅熟悉西方小說的表現手法,還純熟掌握意象和隱喻等的精巧運用。我覺得,以上這些都是她能夠迅速崛起、經受時空考驗、始終熱銷熱讀的原因。

回眸瞧一眼,這一切全都跟她勤奮學習之處的香港有莫大關係。可以說,香港就是張愛玲得道的地方,而她的第一批小說,例如《沉香屑》(兩篇)、《茉莉香片》和《傾城之戀》等,也全都反哺給了香港。本文主要拿這些篇什和繞不過去的名作《金鎖記》為例,只談文本和母題等趣事。

她的文本裡實際上埋藏著許多英文語句。

《傾城之戀》裡柳原順口講了幾句精彩話,全屬英文血緣。如「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就正是英美人說的「無用的女人是強者和猛獸」。這樣的例子很多,順手即可拈來。再看《金鎖記》,語言極好,富有《紅樓夢》或《金瓶梅》色彩。光看幾個雌兒之間的對話,就曉得作家把這兩個文本捂得有多熟。可一不小心,張愛玲還是露出了躲在英文堆裡書寫的蛛絲馬跡。小說裡講姜家老三季澤,說他「偏於胖的一方面」,漢語裡哪有這種說法?這分明是英文「He was on the heavy side」的變形。《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王太太說「就像喝牆似的」。這話在漢語裡陌生得很,原來是英文「to drink a wall」,意思是「不好受」。《沉香屑》寫得很俏:「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這脫胎於英文的「風吻」(wind kiss)……可以說,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裡,凡有語詞巧妙絕倫而又中文意想不到的,多半都是天衣無縫的英文翻譯。我曾經作過一個試驗,讀張愛玲小說裡的文句,如果突兀點兒的,就嘗試回憶英文作品中有沒有「原型」,果然屢試屢中。例如,《心經》裡有一句「我叫這樓梯‘獨白的樓梯’」。回想起來,這就是美國小說《飄》當中描寫郝思佳的句子:「她在樓梯上的獨白」(Her monologue on the staircase)……張愛玲的「文學保姆」毛姆有一句話:「她引文用得大有天才,這是她智慧的得力替身。」好像就是專門為張愛玲這心慕手追的女作家說的。

要看一個作家怎麼受別人影響,最好看她怎麼巧妙利用別的作家的文句或意象。這種「引文」非常奇妙飄忽,它是攫取但溫文爾雅,是複述卻了無痕跡,是心儀而不必羞頳。但不管怎麼彎彎繞,總還有跡可尋。比如,《沉香屑》裡對仙人掌的描寫:「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這個比喻極生動鮮活,又富有動感,非高人不能。可梨園雖好,卻不屬於她老張家。西方打最古老的邁錫尼文化起,常春籐葉子和蛇就經常呆在一起,作家也常常運用這個意象……那麼,從引文看,張愛玲喜歡讀哪些西方作家呢?我覺得她最愛讀英國作家毛姆,還有A·赫胥黎、曼殊菲兒等人,又胡亂讀過好些美國作家。她究竟是怎麼學的?可以舉一二例子。《傾城之戀》裡流蘇二次來港,柳原當夜跑過來就親吻了她。此情此景猝不及防,這之前他們倆連手兒都還沒牽過。這個情節可能脫胎於毛姆的《人性枷鎖》。小說還有一段他們在海灘的描寫,說身上的水分全給太陽曬乾了,人成了金色的葉子云云。這個意象也似乎來自當時暢銷的美國小說《綠野仙蹤續集》……這種例子很多,深深深幾許地埋藏在張愛玲的文學疑塚裡。

張愛玲小說的母題如果構思恢奇,其深層意蘊也可能是西天求佛而來。僅舉《沉香屑》這一個例子。

薇龍的姑媽、富孀梁太太徐娘半老,風情猶存。她收留了當年與之決裂弟弟的女兒,想用含苞欲放的侄女做釣餌,專釣那些在她石榴裙邊若即若離、三心二意的男子,好用她那微有皺紋而指甲塗滿豆蔻的手兒緊緊抓住。原來,《聖經·新約》裡就有這麼一則故事。古猶太王國希律王娶了兄弟的女人希羅底,使徒約翰堅決反對希羅底琵琶別抱。希羅底自知年老色衰,於是又用女兒莎樂美來迷惑籠絡希律王,並用計殺了約翰。《新約·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都講到這個蠻荒故事,以後就成了西方文藝的靈感之源。福樓拜寫過小說《希羅底》,王爾德的獨幕劇《莎樂美》更加出名……

家父比張愛玲早幾年去港大,總說那兒的宗教儀式「很煩」;我本人在港大做過客座,也感覺這風氣猶存。由此可以推想,從中學到港大,張愛玲當年都是要讀《聖經》的,肯定曉得老女人希羅底的故事。王爾德的《莎樂美》在三四十年代中國非常有名,譯本廣泛流傳,英文原本隨處可見,張愛玲也一定念過無疑。這麼絕好的烹飪材料,如果不加以利用,豈不浪費了文學資源?於是,我們看到《沉香屑》跟《莎樂美》的母題十分相似。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利用女兒輩來勾引男人,以保住自己對異性的萬有引力。王爾德的《莎樂美》對老故事進行了新改造,突出了希律王對莎樂美的情慾。在《沉香屑》裡,張愛玲把這種調情更是描摹得搖曳生姿。不僅如此,兩篇作品在隱喻和比喻的運用上也有共同點。例如,《沉香屑》有這麼一句絕妙的話:「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彿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真虧她想得出!可巧,《莎樂美》裡多次提到月亮光和白鳥兒的聯想,不過不是白鳳凰,而是白孔雀……

另外還有一個大題目,就是張愛玲對西方文學寫作技巧「敘事內鏡」(mise en abyme,或「鏡淵」)如何精緻純熟的運用,此處則不能談了。

毛姆在《人性枷鎖》裡寫過一段話:我讀書時看似只用眼睛閱讀,可如果我碰上某些意義非凡的詞語,就會馬上化為我自己。看來,毛姆等西方作家正是化成了張愛玲她自己。她的小說,句子乾淨流麗又佻

活潑,意象俊俏玲瓏又鏡花水月,飄忽過去的雲彩她也能剪來一塊,飛掠過去的鳥鳴她也能切下幾聲,讓讀者意想不到地甘美舒暢。依我看,張愛玲文學是一種「混血文學」。它深深植根於中華文化,又融會貫通了西方技巧,且是道地的中國氣派。這是因為,張愛玲祖國語言的血緣根深蒂固,這是她的坐標原點;她學習西洋的文藝算術又深透靈活,深得精髓。

閱讀張愛玲寫香港的小說,看到的是一個在娘胎裡就發育超常的嬰兒,能夠感覺到她剛脫離母體時的初生脈動,可以追溯到她大爆炸開始後幾秒鐘的宇宙洪荒。

所以我認為,正是香港這多元而特殊的文化環境,「製造」了這位文學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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