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廖亦武:從拒絕做愛到接受強暴

作者:楓晴 發表:2006-10-20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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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廖亦武」這個名字,我會自然地想到他與弱勢群體做的系列訪談。有意思的是當我向國內的一位高校朋友說起「廖亦武」時,他問我,「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那個八十年代寫詩的人?」───他居然從未聽聞《中國底層訪談錄》和《冤案錄》。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記憶之間,隔了一九八九年這麼一個時間分水嶺──國命家運就此分流。當然,如今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個對新聞自由有著不同解讀的社會制度。我再也無法從這位朋友身上辨出半點他當年在廣場上要求政治改革的影子。我只聽到「中國越來越走向自由民主」的官話。而且,他好像已經相信了這樣的說法。至少,他在說服自己相信。

廖亦武在過去十多年的人生經歷足以證明「中國越來越走向自由民主」的觀點是個笑話。「六四」後,因為創作長詩《大屠殺》及編劇和主演的詩歌電影《安魂》,他被判四年徒刑,因此錯過了迎來他唯一一個孩子的出生。他的妻子受牽連,後來為了孩子提出離婚。他在監獄曾因不堪肉刑折磨而兩次自殺。出獄後進過瘋人院。他再婚當日,被公安秘密帶走,人間蒸發,成了婚禮上缺席的新郎。他的第二任妻子最終因為無法忍受無休止的「抄家」壓力而離去。最近那個不給他「家」的「國」又第八次拒絕他的護照申請……倘若這是「走向自由民主」,我真不明白何謂不自由不民主。當然,在一個沒有新聞自由、壓制批判思維的社會裏,重複一萬次的謊言也就成了真理。

在我看來,廖亦武的系列訪談為謊言時代的人性沉倫、人心冷漠、道德淪喪作了最好的註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在《冤案錄》裡作者與「六四」同案犯李齊的對談是一個歷史定格。

被恐懼摧毀的人性:拒絕做愛
李齊是當年與廖亦武因為所謂的「特大反革命案件」而被關押審訊的「同案犯」

一位朋友曾經感慨說像李齊妻子曉曉這樣的女人實在不堪,竟然用離婚和拒絕做愛的方式來威脅還有點政治理想和文學情懷的丈夫與「六四」一刀兩段。對此我並不認同。先看李齊如何講述曉曉發現他還在寫「六四回憶錄」的反應:

她像個小女孩,一屁股坐在那些亂紙中,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一聲聲拖得極長。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悲慘這麼絕望的哭聲!我六神無主,像個罪犯一般跪下去,求她寬恕:她卻推開我,隨手抓起一頁「罪證」揩眼淚和鼻涕。她反反覆覆地念叨:「曉不曉得,警察要上門了,要上門抓你了,曉不曉得?!」她說:「我們離婚!」我回答不離。她說:「我怕你了,李齊。」(P.l40)

還有後來曉曉拒絕和李齊做愛的一幕:(曉曉):「我不想和你做愛,身體有感
覺也不想。」我(李齊)氣急敗壞地叫:「你都濕了!」曉曉說:「我再重複一遍,濕了也不想。下去吧。」(p.142)

在高壓統治下一切的無可奈何,盡在不言中。對於女人來說,做愛是最個人、最不容扭曲、不願意含糊的一個敏感細膩的選擇,壓抑自己不和有感覺的男人做愛的痛苦應該不比強迫自己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小。是什麼讓曉曉決心抗拒自己的本能?是什麼讓她如此「悲慘絕望地哭」?寧可離婚也不要再面對的「怕」?她怕什麼?

李齊是這樣解釋當年曉曉因為他的「反革命罪行」而受的牽連的:「我的孩子剛一歲,可曉曉也受到牽連,蹲了十來天牢房,幾乎每天都接受審問。你想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人,讀大學,受文學熏陶,嫁我後,幾乎天天寫愛情日記,但一夜之間,夢全毀了。關進女號房周圍都是妓女、賊、皮條婆和吸白粉的,折磨起新犯來,比男人更不擇手段。什麼火烤陰道,筷子夾乳頭等等,把個曉曉嚇得整日以淚洗面,差點成了精神病。」(P135)

廖亦武的第一任妻子阿霞也有類似經歷:「阿霞當時已身孕三個月,卻被帶走,關押在公安局看守所裡達四十多天,日日提訊……阿霞嚇壞了,這埋下了日後婚姻破裂的種子。四年後,我刑滿開釋,企圖重操文字舊業,而阿霞一見我摸出小說草稿就驚悚不已,我試圖解釋幾句,她竟雙手抱住頭,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P359)

廖亦武和李齊都用「歇斯底里」來形容愛妻的恐懼。顯然她們面對的是一種不可承受的恐懼,因為她們最終都選擇了離開各自的丈夫。她們就這樣告別了,帶著年幼的孩子,或許還有她們當年沒有經歷政治迫害前對詩人丈夫的最純粹的愛情。

在強權高壓下,男人們為了他們理想的國反抗專制,女人們為了自己破碎的家用拒絕做愛的方式來反抗男人們的反抗。她們被迫拒絕本能、拒絕感受、拒絕溫情、拒絕自己所愛的所愛。在專制社會裏,想做一個忠於自己、忠於愛情的女人都那麼地困難,連感情也不得不變成交易;而且,人們已經搞不清楚交易是由男人還是女人先開始的。

被極權埋葬的尊嚴:接受強暴
李齊是這樣形容失去曉曉的日子的:「感情是有極限的,翻過這極限,世界就變了……吃喝嫖賭,坑矇拐騙,十八般武藝無所不精。我給書商寫了一年多,賺足兩萬塊,就自己試當書商,很快虧光了本錢。接下來就借錢,連我媽的養老金也連騙帶借,老人家一悔悟,立見追出門來,在大街上找了我一下午,幸好沒出車禍。」(「P.142)

他這樣理解他生存的年代和活在其中的自己:「六四一開槍,驚醒了眾多夢中人,這國愛不起,思想和文學也愛不起,只有錢能夠超越祖國、階層和文學,可以盡情地愛。」(P136)

李齊的訪談讓我重新去理解我多年前讀到的《中國底層訪談錄》裡面那些看起來墮落得跟牲口一樣活著、但又好像良知未泯的文人詩人。例如那個從一九八九年開始變得嗜賭如命、希望用遊戲淡化死亡記憶的先鋒小說家,那個感嘆自己「為什麼不在八十年代被汽車輾死」的酒鬼翻譯家高馬,還有那個聲言不跟老婆離婚但卻嫖遍天下的書商……

當年我根本不知道《底層》的作者「老威」是何人。書是朋友回國時在正兒八經的書店買的。不過書看了不到一半,我就覺得作者一定是個跟「六四」有關係的人。想想有什麼事情會讓一個個曾經豪情萬丈、充滿了激情的浪漫主義者一夜之間全部別成了醉生夢死的酒鬼、賭徒、嫖客,而且還口口聲聲地用我一些我實在不好意思引用的字眼說自己如何被一 個時代強暴強姦?

當然,後來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署查禁和勒令銷毀《底層》,《南方週末》因為發表關於《底層》的文章,引發人事地震,主編、副主編及編室主任全部被撤職;出版該書的長江文藝出版社被整頓,損失慘重等等事實,讓那些《底層》裡提到的、已經選擇了不抵抗的文人們被再強暴了一次。至此,他們都變成了集體沉淪的受害者和加害者。

我相信每個人都在恐懼與極權面前不同程度地拒絕和抗爭過。但就如廖亦武筆下那些當年被騙進疆的女學生一樣,她們一旦被關進新房,在「乒乒乓乓,壇壇罐罐全砸稀爛,還有哭鬧、叫罵、尋死覓活」(P325)後,就永遠沉默了。

以生命自由愛情守護良知
在極權統治下,男人們不得不接受專制的強暴,他們也同時在醉生夢死當中強暴那些他們不愛的女人。為了個體的生存,他們被迫接受罪惡,埋沒良知,掩飾怯懦,最終放棄理想。我對廖亦武採訪的那些不停上訪不斷喊冤枉的個人心存敬意,至少他們在暴力面前還繼續發出聲音。

這篇文章的題目之所以用「讀廖亦武」,而不是「讀廖亦武的某某作品」是因為我覺得廖亦武是用生命寫作的。只有他才會寫出那樣的作品,而讀到那些作品,你就知道作者是他。

我至今很得意的一件事情是當年我偶爾從《傾向》上居然讀到一封廖亦武寫給貝嶺的信,我就斷定這個「廖亦武」就是《底層》的作者「老威」,特別是他提到了蕭。儘管他認為「九O年入獄,那個叫『廖亦武』的詩人已經死了」但我覺得他在所有訪談裡的嬉皮與不恭還是無法掩蓋那個屬於八十年代的詩人廖亦武影子。或許這正是廖亦武最大的幸與不幸。他一直用生命用筆去拒絕強暴守護良知,也因此失去了與他患難與共、相知相愛的妻子宋玉。宋玉離開的時候,他常常提到他鍾愛的幾句歌詞:
你就是你
你不能變成我
就連你在
那兒默默地苦鬥
我也只能遠遠地注視

在強權統治的恐怖下,女人們不敢愛自己所愛的男人,男人們放棄自己所愛的女人。生命就是苟活。人們從被迫接受專制逐漸變成了自願接受專制,「自由」也就成了被曲解的「自由」。愛情成為了恐懼的理由,迫使人們在恐懼當中拒絕感受,接受蹂躪,放棄理想。用廖亦武的話說就是「只能在政治導演的安排下,登臺演出滑稽劇。

「但願這是最後一幕,無論對我還是中國。」




来源:(動向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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