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 義大利側記

發表:2004-02-10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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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羅馬不是一天逛完的
因為我只有半天時間。

在北京機場裡排隊換登記牌的時候,大部分乘客託運的不僅是大個大個實沉的箱子,還有大包小包的編織袋。看我空空如也的兩手拎個拉桿箱,覺得是不是站錯了隊伍,問了一下確認是去羅馬航班。周圍的人說的肯定是中國話,但我全不明白,跟旁邊的人請教才知道是溫州話,一個健談的溫州乘客告訴我:準確地說是青田話。他們是在義大利做生意的溫州商人,久聞溫州商幫大名,今始見其人。

飛機到達羅馬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奇怪的是停下來很長時間了,所有的人不准下飛機。再問乘務員,說因為以前有發現假護照的,後來義大利海關上飛機來先檢查一遍護照,然後才讓下飛機。一種莫名的屈辱在空氣中飄蕩,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在歐洲碰到不讓下機就查中國航班上乘客的護照。輪到我下飛機的時候,已經看到機倉門口被扣留了四個青田的商人,他們連機倉門都出不了就會被原機遣返回國。

每次出差行前很少操心行程,羅馬之行卻讓我出發前煞費苦心。我只有半天的自由時間,卻想去「走」完羅馬帝國上千年的歷史。找來各種各樣的羅馬的書籍和大大小小的地圖研究。那架式回想起來有點好玩,弄得跟林彪在電影裡打仗似的。記得最管用的一本書是DK出的叫 Eye Witness Travel Guide,到機場前我已經記住了我要去的每一個地方和行走路線,我的計算已經精確到了分鐘。

等摸到飯店,囫圇吃了一口飯已經深夜。明天的日程很緊張,上午11點開會,下午4點離開羅馬去那布勒斯。第二天早晨我6:00起床,我的一個朋友揉著睡眼辛松的臉來接我。

車開出去的時候,這就是羅馬啊!滿大街都是歷史。有些寒意,臺伯河的水靜靜在羅馬身邊流淌,岸邊偶爾還能看到白雪下掩蓋著青綠的草地。羅馬集市(ROMAN FORUM)地方並不是很大,可能頂多就紫禁城的大小。地是圈起來,遊客無法接近。站在聖瑪麗教堂這頭看,有點像在景上看故宮的感覺。遠處頂頭處是鬥獸場,羅馬集市留下的是千古的滄桑,一排排柱子和台階,元老院的禿牆,風蝕的大理石雕塑,滿眼望去全是殘垣斷壁...依稀能看到二千年前西方世界的政治中心的身影,冷風中似乎能聽到歷史的回聲。這可是凱撒挽著埃及艷後克里奧佩屈拉榮歸故里的同一條街道,是西塞羅在元老院外慷慨陳詞舌戰群儒的同一段台階...

羅馬人保護殘存的牆壁,拒絕仿古建築,認為那太廉價。如果古建築必須要修補,那麼凡是修補部分用一種不同顏色,好像是紅色,來區別原來真實的建築材料。

(2):晨曦中的梵諦岡

不知道還有哪個城市比羅馬保留有更連續的歷史和滄桑感。

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像在時間的隧道中漫步。二千多年前建的羅馬帝國的集市,中世紀建的聖彼得大教堂,滿大街的十八九世紀的巴洛克和羅可可風格的古典建築,零零星星二戰後的現代建築,可以細細地品位。這和北京的感覺有點微妙的區別。從故宮出南門,剛剛走到王府井路口,就是拔地而起的玻璃作牆的東方廣場二十一世紀現代建築。我們的城市建築的表達方式和氣質有點像我們的歷史,在不斷重複的模仿和推倒從頭開始的革命之間徘徊。

記得羅馬市中心有一個圓圓平平的大石頭,被彫刻成了人的面像。據說把手伸進去他的嘴巴如果還能夠拿出來,就說明你是個誠實的人。而有人就真的拿不出來了,需要醫生來救助。我把手放進去時還是有點懾於他千年的餘威,我有點迷信,知道我這一生並不是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誠實的。手還是拿出來了,可能意思是我大致還算個誠實的人。在這裡看見成群結隊的日本女學生,她們喜歡利用假期結伴到歐洲各處旅行。

想起來有一年在聯合國開會,一個國家的牌子寫著Holy See,那時候我剛剛畢業不久,不知道這是什麼國家?後來別人告訴我是梵諦岡。現在我就站在它面前。

這裡是天堂的門口,在近一千六百多年的時間裏,人類的靈魂需要走過聖彼得大教堂的台階,才能進入天堂。今天,這裡仍然是全球六億多天主教徒的靈魂歸依的殿堂。站在聖彼得廣場上,大概66年紅衛兵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就是相似的感覺。正前方是教堂的正門,廣場中央是一個高聳的埃及石頭方尖碑,四週一個個高大的石柱圍成一個標準的圓型,四個柱子一排。教堂裡很大,肅穆,走路都秉著呼吸似的。看到彼得青黑色的雕像,看到聖母托著耶酥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抬頭仰望著教堂的大圓頂,那是米開郎其羅十年磨一劍的功夫...

梵諦岡博物館在教堂的東廁面。一進去的感覺是:天哪?

我天生沒有藝術細胞,只是本能地喜歡而沒有什麼研究。記得博物館入口後先一個小院子,帶一個天井,首先看到的是「拉奧孔」的石雕,這是荷馬史詩中的一個有名的故事。以前讀萊辛《論詩與畫的界限》以此為例講詩歌和雕塑區別。我前前後後、上下左右打量,有點陶醉,覺得理解了大師說的意思和偉大的作品。我的朋友連推帶攘說,要這樣看的話,你到梵諦岡來做修道士到死都看不完,還開不開會了。

真的捨不得走。我認為把天下的牛隨便拉一頭到梵諦岡博物館騮一圈,出去後都能成為半個藝術家。走廊的頂上、牆壁上、窗戶邊、過道裡、樓梯口,還沒說到正屋,全都是名畫,不少是中小學美術課本上看到的。快走到了西斯庭時,全是如雷慣耳的名字,密開朗其羅、拉斐爾...

等我氣喘吁吁趕回到羅馬大學的會場時,正好11點。讓我驚訝的是沒看到幾個人。碰到另一個早到的人,看上去他有點不太高興,我問他,會呢?他平淡地對答了一句:

「噢,剛才有人告訴我,義大利人開會,說11點開始,12點到就可以了。」
「?!」

下午四五點,我依依不舍地和所有開會的人不尤分說被裝進了一個大BUS,離開羅馬去那不勒斯。別說想一天看完羅馬,恐怕一年也成問題,我說的只是「看」,還不是看明白。

我回頭看到臺伯河的流水依然靜靜地流著,她哺育了今天的羅馬人,也哺育了傳說中羅馬的祖先。兩個雙胞胎兄弟,被國王拋棄在荒山中,卻被一隻母狼用奶水餵大,兄弟倆發誓要在被遺棄的地方建立一個城市,從此有了羅馬。這個故事簡潔,卻體現了羅馬的性格。

這個只有半天的旅行,卻比很多我長時間呆過的名城都印象深刻。

(3)夕陽下的那布勒斯

那布勒斯名字來源於希臘文,就是城市的意思,這裡首先是希臘人征服的地方。那布勒斯離羅馬不遠,記得兩三個小時的行車距離,是義大利第三大城市。面對著地中海的Tyrrhenia Sea,當年是義大利人背井離鄉去新大陸的主要港口。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原因,覺得天氣越來越暖和,也覺得離黑手黨的地盤越來越近。美麗的那布勒斯名聲遠揚,MAFIA也是其名聲的一部分,它是離西西里最近的大城市。義大利人對黑手黨看法得看他是什麼地方來的,北方人說MAFIA訛詐勒索殺人越貨,是罪犯,發誓要將其斬草除根;不少南方人卻寬容得多,說那只不過是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a stronger sense of community,他們有權捍衛自己的傳統。這爭論有點像當年中國人爭論姓「資」姓「社」的勁頭。

每天下午開完會後我就去海邊散步,夕陽西下,晒著暖暖的陽光。那布勒斯確實很美。海邊的街道並不寬,陳舊但精緻,大多人的門前種有花草。

我東張西望走在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多,這裡的東方人看來更少。一群小孩子在街上玩耍,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走過來。等我走遠了,他們在身後又蹦又跳爭相大喊:「JAPANO, JAPANO...」 當我轉過身去,他們便突然停下來怔怔地看著我,我遠遠衝他們笑笑就走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後來我在別的地方遇到類似的情況,總會走過去告訴他們我是從中國來的,中國是一個美麗友好的國家。

離飯店不遠的地方,我就看到城堡,修建在一個離岸邊很近的小島上,一條小橋連接到岸上。走進城堡中,光線頓然暗下來,除了樓梯和又厚又重又冷的牆,什麼都看大不清。如果旁邊沒有別的遊客,真滲地慌。城堡外面的牆一般是石頭,裡面也有泥筑的。城堡底下還有一層關犯人的,又深又潮,真能想得出來。沿著石階爬上頂層是炮臺,這就是當年城邦國家的國防力量了。

Nuovo城堡始建于于1279年,同一年蒙古人攻陷臨安,滅掉了南宋最後一隻軍隊,中國一個王朝終結。宋朝時期我們的城市大多富甲天下,「參差十萬人家」,也是我們盛極而衰的開始。Castle Nuovo開始體現貴族品位,那時歐洲人已經開始告別蠻荒,慢慢地覺醒,走向文明和強盛。這個城堡大概可以算一個明證,

那布勒斯據說是發明瞭PIZZA的地方。市中心是Piazza Plebiscito廣場,背景是聖弗蘭西斯科大教堂。廣場的旁邊一條窄窄的街道,沿街而上行人熙熙攘攘,穿梭於為數眾多的商店,尤其賣鞋的多。義大利人對自己做的時裝和皮鞋有著深深的自豪。他們的質量和品味贏得天下顧客的尊敬和顴顧,盛名之下,其實的確相符。在這裡買鞋挺便宜,三四十美元可以買一雙內外皆皮做工精緻的鞋,端莊大方,我遺憾自己當時有些小氣,否則應該學習一個美國人買一大箱子打包運回家。

(4)義大利人眼中的中國人和世界

他們挺瀟灑,11點的會議12點才悠閑地到場;他們活得很輕鬆,「悠著點」是贈給朋友一個口頭禪。他們對時裝、皮鞋、咖啡卻如此認真,絕不敷衍。就像中國的叔叔舅舅和愛斯基摩人的雪,義大利人的麵條和咖啡有無數種名稱,讓一個外來文化的人很難分清楚過誰是誰。滿大街的麵條店和咖啡店比紅綠燈還多,濃郁的香味把義大利的大街小巷織成一個個溫暖的棲居地。

也許因為我們曾經有過漢唐盛世,我對羅馬帝國的傳人充滿了好奇,我想知道他們的眼睛中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人的觀點大概就像他的鼻子一樣,每人都至少有一個,跟瞭解與不瞭解沒多大關係。很難把一個觀點強加給所有義大利人。我打過交道的義大利人頂多不過一打。在我和主人的交談中,我希望他們能表達他們自己的觀點和他們認為的義大利人的普遍觀點。

我想知道他們是否和中國人打過交道,對中國人有什麼印象。其實中國人在義大利基本上指的是溫州人,甚至大部分都是青田縣人。在義大利的溫州商幫大多集中在義大利的北部工業城市,尤其是米蘭。讓我有些吃驚的是所有我問過的人,不論南方人北方人都給了我相似的回答。他們大多沒有和中國人打過多少交道,但是對義大利的中國人有很深的印象。義大利人開玩笑說中國人有兩個特點:

一、他們從來不說義大利語。
二、他們永遠都不會死。

不說義大利語能明白,不會死是什麼意思?

義大利政府發現米蘭有很多中國人年齡都超過了100歲,後來調查這些中國人怎麼保持長壽的。結果才發現,很多中國人死後,另一個中國人冒名字頂替他的身份,這樣「他」可以活好長時間。由此混進了很多非法移民。再問他們還知道別的關於中國的事情, 一般不大知道了。

我又問他們對羅馬帝國的評價,怎麼看待自己的那段燦爛的歷史。我感到他們言語間的自豪。他們告訴我羅馬建立了世界最早的民主政體。羅馬帝國曾經是大半個文明世界的中心,疆域之大,無人匹敵。今天的世界處處見到羅馬給整個世界的印跡。我說後來羅馬帝國崩潰後,義大利今天很小,難道沒有一點傷感?

大多數人會給我畫一個簡單的義大利版圖,像一隻靴子。他們說雖然羅馬人曾經統治世界,但是那不勒斯也曾經被希臘統治,義大利南方曾經被西班牙統治居民至今還講西班牙語,二戰後義大利也被盟軍佔領,疆域在不斷變化。有哪個國家的領土上千年來一成不變?這個世界在不停變化,羅馬人曾經是世界的主人,中國人也曾經征服世界,西班牙也曾經征服海上,盎格魯薩克森人今天崛起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不必耿耿於懷,世界和歷史是個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人們越來越有智慧,懂得理解生命的意義。義大利現在挺好,也不是特別懷念羅馬時代,只要每個義大利人活得都高興,受到人們的尊重就挺好。

那是一個跨越時空的對話。多年以後我到美國讀書,和我的義大利朋友長談舊事,基本重新應證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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