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位香港的老報人、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新聞是未來的歷史。如果一個社會沒有真正的新聞,那麼這個社會的未來將沒有歷史,或者只有虛假的歷史。引伸一下,如果「新聞是未來的歷史」,那麼「舊聞就是(當前的)歷史」。如果一個社會過去沒有新聞,這個社會現在就不可能有真實的歷史。
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一年前就近代中國歷史事件接受採訪時曾經親口對我說:「當代中國沒有歷史。」當我把這個評價跟別人分享的時候,不少不關注中國資訊情況的人評價說:此話過於偏激。但是依我的瞭解,這話恰恰是中國現實被切斷與歷史之聯結的真實寫照。偏激的不是指出這種情況的人,而是這種情況本身。在信息自由、媒體獨立的美國,很難想像一個公民會不知道林肯,不知道馬丁路德金,不知道水門事件、以及他們歷史上任何一次重要事件和現實事件如洛山磯暴動,不知道O. J.辛普森案件,奧克拉荷馬政府大樓大爆炸。但是在中國,很難想像的卻是一代年輕人能夠通過「正常」的消息渠道清楚地瞭解「文化大革命」,知道六零年的 「大飢荒」及其真實原因,哪怕甚至僅僅聽說過「鎮反」、「肅反」、「一打三反」、「四清」,聽說過「內蒙人民黨案」、「西藏平叛」「血洗維族村」、「沙甸事件」、「河南□橋水庫群崩潰特大惡性事件」、「歷年江淮流域炸堤分洪災難」等等。幾年前,我曾經收到過這樣的聽眾來信,鄭重其事地要求提供他迫切需要瞭解的兩項歷史知識。這兩項歷史知識分別是:一,八九年的天安門運動;二,文化大革命。令我震動的是,這個肯定年輕的學生不僅把剛剛過去三十多年的文革稱做 「歷史」;而且把剛剛過去十年的天安門運動也稱做「歷史」!身邊的現實是:十多年過去了,這一代大學生現在不知道王丹、柴玲何許人,正如當初王丹柴玲不知道魏京生何許人一樣。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堅持收聽境外電臺,他們可能連正確地提出上述要求的願望都不會產生!
對「歷史」的瞭解如此,對現實的瞭解也一樣。除非有人明確擺脫傳媒的謊言和誤導或沉默,動用自己的雙腿雙眼,深入周邊地區親自調查,否則無法瞭解真實情況。最近網上廣為傳播的長篇報導《中國農民調查》引起大陸城裡人強烈震驚就是例子。我也不時聽到國內同胞面對海外媒體描述的令他們大為陌生的中國現實,總是指出海外作者遠離中國,不瞭解中國情況。言外之意是,這些作者有一派胡言之嫌,而只有身在中國才可能瞭解中國現實。這種似是而非的指責首先說明言者仍然停留在傳統社會口口相傳的信息傳播方式和感受方式時期,同時說明他們對電子時代信息高流通的特徵和與之相應的人們認知世界方式的改變沒有知覺。正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地理上的近距離往往不僅阻礙人對周圍事物事件的理解,在傳媒控制的國度,它甚至無法幫助人們整體瞭解方圓之內事物事件本身。《中國農民調查》引起的震動絕大多數出自國內讀者,而不是海外讀者,就是證明。另一個記憶深刻的例子是幾年前,德國漢學家顧賓教授對我說的:他的一組德國學生為了強化中文口語到北京去進行語言實習。半年之後回來,他們跟沒去的另一組學中文德德國同學交流學習收穫。他們於是發現,跟那些沒到中國實習的同學相比,他們的中文確實大見長進,但是他們對中國各方面情況瞭解竟大不如他們在德國的同學!顧賓為此十分感嘆。親身體體驗過那一年「上海不知道北京情況,廣州不知道上海情況,而且全國城市之間相互都不知道情況,農村更不知道城裡事」的情形,談到中國的資訊,顧賓先生忍不住反覆感嘆的是:一個國家的國民怎麼可以不瞭解自己的國情?!可以體會,對他而言,那是一件「難以想像的可怕的事情」。
這樣的資訊環境持續了半個多世紀,中國的大腦裡,記憶中,知識結構裡,如何可能有真實的歷史和現實?
我把這種現象稱做中國現實與歷史的斷代現象。它是極權體制社會的特點。
這種斷代現象不僅培養著一批批自認為天下事無所不曉的愚民(包括過去的我自己),而且造就了國內學術界在議論國際事務和國內重大事務方面特別發達的思辨能力和與之相應的從概念到概念的空談風。這種空談所依據的價值觀念雖然正確無比,但由於所依據的基本事實錯誤,嚴謹的邏輯思辨終歸陷於十分荒誕的語境,導致相當荒唐的結論。
除了產生愚民和大量建立在偽歷史、偽現實基礎上的學術研究,文學作品,音樂作品,哪怕是一些非官方化的個體創作的小說和音樂,也難以擺脫被謊言強姦的命運。儘管這並非創作個體的本意。中國才華橫溢的著名作家莫言的小說《檀香刑》,可以明確感到作家對其小說背景,義和團時期歷史的理解完全來自官方教科書,雖然這種理解並不直接導致他的創作傾向。另外一些優秀作家的文學作品可以證明,知識及其結構對文學創作有緻命的影響,作家往往以非常認真的態度浪費他們在創作中訴諸的情感,虛擲小說所表達的價值觀,因為他們藉以構置人物情節的歷史並不是歷史而是謊言。這往往導致小說人物、情節越逼真,則小說文本越荒謬,作品越缺乏閱讀價值,越帶有極權社會的色彩,雖然作家本人為擺脫意識形態化的做出了長期的艱苦卓絕的努力。-----沒有辦法,因為這種困境的產生並不是智慧的問題,僅僅是資訊的問題。
當代中國嚴重的斷代現象導致每一次朝向真正變革的努力都缺乏歷史資源可尋,缺乏歷史教訓可總結,沒有經驗可供參考,總是重新開始,甚至從負開始,無法成為一個連續的、至少在運作層面上逐步走向成熟的過程。天安門運動實際上就是如此,它從產生到醞釀到發展到結束都是全程的孤立運動。於此相關的是,當代每一代反抗者都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前無古人;而每一代因關進監獄、或因逃離國門而封口的前輩,都只有看著後來人重複自己先前犯過的錯誤而幫不上忙:人家不信任你!不知道你是誰?就如同八九年天門學生總是傾向於拒絕聽老一批民主人士的勸戒一樣。
現實與歷史之間的斷代,對於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而言,是無休止地消耗、毀滅內部轉型動力和資源的災難。為什麼一百年過去了,關於中國的未來,國人仍舊在重複著百年前的話題:民主共和還是君主立憲?西學或是中學?政體還是文化?民主還是科學?武裝革命還是和平演變?為什麼半個世紀過去了,百年前的歷史人物,從最早的馮桂祥、張之洞、李鴻章到康有為、嚴復、梁起超、孫中山再到胡適、陳獨秀,仍然是當代人發現、發掘和重新評價的對象?當我們為時已晚地借自由世界的學術自由之風把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外交官,出任英國的使節郭嵩燾發掘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即便是現在自己被人罵做漢奸的學術言論,也早在一百二十年前被他說過了,而且他那時候就已經被人罵成漢奸了。一路罵到今天,我們的語境幾乎沒有改變。原因除了國情沒有改變之外,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歷史被人為地切斷,民間的大腦則由此被關進了囚室而缺氧萎縮,記憶被切斷而感知功能麻痺。更加可怕的是正如哈維爾的描述:這個社會習慣禁閉的生活,逐漸失去瞭解過去和現實的興趣。而且它根本不知道它不知道。
東歐社會人權化之後傳統文化的迅猛復甦從側面證明:一旦堅冰被打破,記憶和知覺就開始復甦,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頭摸索、找尋自己來時的蹤跡;發現、發掘被埋葬被閹割被扭曲的「舊聞」,以便重建自己的歷史,以便在真實的歷史上基礎上,重新發現自我,確認自我。
不過現實是什麼?這仍然是一個問題。現實不是一個獨立的平面,也不僅僅是一個漫長畫卷的開始,它不以看畫人所站的位置為中心或者起點。你不能總是以自己的年代作為中心或者起點,按照自己的理想設計一個精彩的未來。現實確確實實是歷史的延續,而且它必然要拖泥帶水走向固定的未來。現實是歷史的一個橫截面,是一副歷史長卷中的一個點一個面。歷史因而是解釋現實的最佳角度。人們必須知道現實不是莽空出世,它並沒有父母雙亡,而且它必然子孫不斷。國內一個網站上登了某大學一位教授的六十多條語錄,條條精妙絕倫。我記得似乎是第32條說的是:「共和50多年了,終於讓人們知道了什麼不是共和」。我敢斷定這句話是觀看前不久被禁的「走向共和」大型電視連續劇的感想。那部片子,從一百五十多年前寫起,一直寫到一百多年前。描繪了近代中國政治體制從帝制歷經憲政走向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共和的過程。其中沒有一句話、一個細節涉及當今建政50多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體及其性質。只是由於片子演示了歷史上中國「帝制」、「憲政」與 「共和」之間的歷史糾葛,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現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過是竊取了孫中山先生「共和」體制的名字,而沒有半點共和國的實質內容。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這部歷史題材的電視連續劇,人們的語言裡,文學作品裡、歌詞裡,甚至八九天安門自由運動的口號裡歌聲裡,恐怕還是要一如既往地充滿「共和國的旗幟」、「共和國」的「莊嚴」,「共和國的歷史」,人們恐怕還是無法瞭解當今社會從來與「共和」無緣,而恰恰是對民主共和理想的背叛。斷代的現實必須與歷史接軌,才能看清它的本質。
所以,要想改變斷代的情況,必須從改變「沒有(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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