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血與鐵》飢餓在1961


到了一九六一年初,最嚴酷的時刻來臨。

  真餓呀!大家見面就聊定量,聊解餓之道,聊做飯的技巧,希望用二兩大米做出三斤干飯;交換著哪個飯館饅頭個兒大,那個飯館麵條給得多的情報。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見一輛拉屍體的車,也看不見成群的要飯的,更沒有倒斃在鬧頭的餓殍……表面上看,遠沒有十月革命後那段困難年代恐怖。但飢餓感深深地籠罩在北京人頭上。

  商店裡賣食物的櫃臺空空,幾乎沒有什麼吃的可賣,連糖塊都很少有。賣菜的地方更是空空蕩蕩,往日從沒人買的糠蘿蔔,沾著好些泥巴的干藕也全都消失。昔日堆積如山的大白菜,這年分配供應,每戶只幾棵,多爛的菜幫子都有人搶著揀。每人一個月憑本可以買二兩白糖,以補充熱量。另外,每人每月供應半娘糕點,憑點心票買。火柴、豬肉、細鹽、澱粉、鹼面、肥皂、芝麻醬、粉絲等,全都要購貨本,定量供應。過春節時,為體現黨的關懷,每人憑本可買三兩瓜子,不要糧票。花生根本見不著,據說全出口換外匯。

  晚上七八點鐘,西單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無幾。(初一時,學校宿舍離西單很近)餓著肚子,誰有精神逛街?學校體育課停上,生產勞動課取消,老師什麼作業也不留,班裡取消一切課外活動,全校大會不再舉行,反修報告也聽不到了……每天下午只上一節課,連班會也很少開,務必讓學生們早早回家。據老師說這是市委指示:要勞逸結合。

  我常常不到上第三節課,肚子就開始咕嚕嚕響,腦子裡全被食堂的饅頭、米飯、紅薯面窩窩頭所佔滿。到第四節課時,餓得根本聽不下去課,連有些女生也不例外,屁股晃來晃去,坐不住,好像椅子上有釘子。上第四節課的老師都非常通情達理,下課鈴一打,準時下課,從不晚下一分鐘。不等老師離開教室,男女同學們都像一群小雞一樣飛快地朝食堂跑,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飯時,按每人報給伙食委員的兩數吃。有人三兩,有人四兩。我中午是四兩,早晚三兩。吃完後,仍覺得餓,要把碗裡的菜湯舔得干乾淨淨,一粒米也不放過。離開飯廳好淒涼,看著別人還在吃著,無比的羨慕。飯廳裡總瀰漫著一股霉爛味兒,但這霉味兒代表著食物,非常溫馨。我吃飯總是很快,狼吞虎嚥,四兩飯五分鐘就吃完,這也是對付飢餓的一個技巧。吃得快,才有飽感。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漸漸填食物更有吃東西、裝東西的刺激。吃完趕快離開飯廳,省得看人家吃眼饞。回到教室,又得熬漫長的鐘點吃晚飯。

  每天一斤糧食,三頓飯到底怎麼分配吃飢餓感覺最少,這是我和同學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試過二四四(早二兩、午四兩、晚四兩),但上午要上課,早晨二兩不夠;又試過四三三,也不行,中午少吃一兩,那感覺就大不一樣,好像沒吃飯。一五四試過、三三四試過……最後,經過反覆實驗,還是採用了三四三的吃法,(早三兩、午四兩、晚三兩),覺得這最適合自己。為瞭解餓,我還試過早飯時,把一個饅頭換成兩碗粥。連喝三兩粥,當時是覺得飽了,但是尿幾泡尿後,照樣餓。

  每人都餓得頭昏眼花,每人都不夠吃,糧票等於是生命票,人人都像保護金子一樣,小心翼翼地保存。到哪兒吃飯都要交糧票是全國通行的規矩,沒糧票寸步難行。親戚朋友之間,在糧票面前,也公事公辦,算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啊!只有挨過餓的人才知道小小糧票的價值,丟一斤糧票可能比丟十塊錢還糟糕。真的,在大街上你要乞討錢,或許可能會要到一兩毛,你要乞討糧票,卻不會有人給你一兩。還記得有同學說她的鄰居因為丟了一個月糧票而自殺。同學間為二兩糧票而翻臉打架的時有發生。連買荳芽、豆漿、豆腐腦也要糧票。領糧票時,要一斤一兩地數清楚,比到銀行取錢還小心。這年頭,糧票太寶貴了,誰也不敢大意。

  每星期六回家,家裡的保姆首先管我要糧票,吃兩頓飯給半斤,吃三頓飯給一斤。我跟這保姆的關係越來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認糧票不認人。在家吃飯,每頓飯一人一碗米飯,我根本不夠吃,可又不好意思說。不敢在父母面前伸手要吃的,害怕碰釘子。

  父母有錢,常常買些高級點心補養,但他們很少給我吃。父母發有高幹購貨本,可以買一些雞蛋、豆腐、黃豆、餅乾等。父親屋裡有個電爐子,每天早晨都自己煮牛奶雞蛋吃,從沒有給我嘗過一口。父親曾對我說:「你不要有任何特殊化的思想。我們吃,是因為我們有這個待遇,現在你回家吃飯,吃的很多東西都是對我的特殊照顧,不要不知足,要艱苦樸素,不要講吃講穿。」憑良心說,家裡吃的是比普通老百姓好一些。可我仍覺得肚子空空,老是饞得慌。父親說:「吃飯吃七成飽就行了,吃得太飽活不長。」可我只想吃飽飯,不想活得長。人挨餓的時候,最迷戀的是吃飯,顧不上長壽問題。

  如果某月有節假日,能多退幾斤糧票,我自然想方設法少給家裡一點。比如,在家吃三天零一頓的飯只交三斤糧票。但保姆精明的很,她總會發現我少交了糧票而找我要,你欠她一頓的糧票,她一個月都忘不了。姐姐小胖也常為糧票的事和這保姆吵架,每逢發生了這樣的事,父母都堅決支持保姆,讓我們小孩必須遵守交糧票的規矩。父母從不想想我們為什麼不給家糧票,根本不管我們飢餓與否。說穿了,他們就怕自己的那點糧食被孩子多吃一口。父母和孩子之間被糧票劃出了深深的、冷酷的界限。起碼我們家是這樣。

  這個保姆五十多歲,年輕時很漂亮,是一個大官兒的三太太,酷愛抽煙。她會奉承人,把父母拍得暈頭轉向,所以她有恃無恐,敢和我們孩子吵。她剛一見我面時,因為我不愛說話,她讚譽我是「貴人不出語」。把我誇得天花亂墜。現在,她說我是「剝削階級、吸血鬼、損人利己。老想方設法少給家裡糧票,剝削家裡的糧食。」她真是鐵面無情,無論誰來了,不給糧票就不給飯吃,毫不含糊,跟飯館收錢的一樣。記得白楊的小孩安美,那時常來我家。有時她沒給糧票,保姆就真的不給她飯吃。並且還把廚房鎖起來,像防賊一樣地防著她。

  家裡吃飯,有幾個人,做幾碗飯,一點不多做。母親偶爾善心大發,指示保姆把家裡的一些剩菜給我裝到瓶瓶裡,讓我帶到學校。但糧食卻絕對不多給,半個饅頭的便宜都佔不到。我和父母的隔膜,這時可能更深了。在我飢餓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問過我一句「吃飽了嗎?」他不敢問。他知道,我要是告訴他餓,他也沒辦法。他不會把他自己的吃的給我。垃圾箱裡,常常看見父母吃過的食品包裝、高級糖塊紙、雞蛋殼……我知道,他們每天都躲在北屋裡偷吃高幹的特殊補助食品、高價點心、高價果脯。但小時奶奶教育過我,人窮要窮得有志氣。我再餓,也沒有向父母要過吃的。餓得實在受不了時,就到姑姑家吃頓飽飯。

  姑姑家雖然窮,傢俱簡陋,碗是粗碗,筷子是大眾的筷子,廚房裡有股餿菜味兒,遠比不上父母家的高級、乾淨、寬敞。但這昏暗的兩間小屋,卻比父母的家更對自己有吸引力。因為飢餓的人,最想要的是吃飽飯。不是筆直精細的象牙筷子,不是細花瓷碗,不是古色古香的傢俱。

  姑姑把我從嬰兒帶到四歲,對我有一種親生兒子的感情。她後來跟我母親關係惡化,我猜,潛意識裡可能是因為母親把我從她懷裡搶走。

  去姑姑家蹭飯吃,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這漸漸引起了姑夫的不滿。姑夫是個傳達室看門的,人很老實,本來對姑姑言聽計從。時間長了,對我白吃他們的飯,不交糧票越來越有意見,開始和姑姑爭吵。但姑姑總是護著我,說我小,正在長身體。最後,發生了兩籠屜窩頭糰子的事。

  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天氣很冷,我餓得要命,心想晚上只有三兩糧食,怎麼解飽,就又垂涎起了姑姑那個小小的家,我雖然老有慚愧感,覺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可還是管不住自己。因為姑姑家是我唯一可以敞開肚皮吃飽的地方。我到姑姑家去吃晚飯,有兩個好處:一可以吃飽,二還可以給自己省下晚上的三兩糧票。我就步行了二十分鐘來到了姑姑家。

  這時大約五點來鐘,姑姑還在托兒所工作,沒下班。她把房子門為我打開,就繼續看孩子去了。而姑夫那天值班,不在家。我本能地走進廚房,一眼發現姑姑蒸了兩籠屜玉米麵糰子(有菜餡的窩窩頭)。人在餓的時候,對糧食的嗅覺好得要命,這黑黑的棒子麵糰子,散發出濃濃的芳香味兒,令我饞涎欲滴。心裏暗暗祈禱:「姑姑啊,對不起了,我實在餓得不行。對不起了!」毫不猶豫地拿起一個,狼吞虎嚥地吃掉。吃完一個,餓得更厲害,接著又吃了第二個。這兩籠屜窩頭糰子是姑姑一家三口的晚飯啊,可我卻什麼也顧不上想,好像快餓死的人見著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喪失。至今,那窩頭菜糰子的樣子還記得很清楚:黑褐色,槐樹皮一樣粗糙,外表雖難看,卻好吃極了。我本來就想吃幾個,給他們剩一點,但一吃起來,就控制不住,吃完一個,還想再吃一個,吃完下一個,還想再吃下下一個……好不容易有個吃飽的機會了,怎能罷休呢?我心裏念叨著:「姑姑,對不起了,我實在是太餓,管不住自己。」很快就消滅了一籠屜。

  如同潰破了的堤壩,我一吃起來,就不可收拾,完全失去自製力。雖然已經飽了,還想再吃。似乎多吃一個,就多一分安全感。什麼禮義廉恥,什麼仁愛孝悌,全置之腦後,腦子充滿了窩頭,充滿了渴望吃東西的激動。結果不一會兒,另一籠屜的菜糰子也全都給吃光,足有二斤多!吃完了,我才覺得自己很缺德,這是他們老兩口和一個兒子的晚飯呀!但人一餓,就顧不上德了。我給餓成了一頭豬,在疼愛自己的姑姑面前,露出赤裸裸的貪婪本性,除了吃,別的全不顧。

  當我吃完後,姑姑也下了班。我看著姑姑那消瘦的臉龐,蠟黃的皮膚,開始感覺慚愧。我低聲地吞吞吐吐地對她說:「姑姑,我實在餓,把籠屜裡的窩窩頭都給吃了。」

  姑姑驚訝地睜大眼:「什麼,兩籠屜都給吃了?」

  「嗯,都給吃了。」

  姑姑看見我那麼認真,知道這是真的。她一點也沒有責怪,表情安靜,眨巴眨巴眼睛,不在乎地說:「吃了就吃了吧,沒關係。」裂著嘴乾笑了笑。

  我想哭,但哭不出來。我要有姑姑這樣的母親該多好!

  姑姑關心地囑咐:「你可別撐壞了啊,要少喝點水。聽見沒有,別撐著。唉呀,可憐我的兒啊……」

  我緊緊握著姑姑的手,感激地望著她。「姑姑,那我就走了,還得上晚自習。」

  姑姑與我握著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門口。我像犯罪了一樣,生怕碰見姑夫,趕緊溜走,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姑姑對我來吃她的飯,從沒有一點點怨言。她真是為了子女可以把自己完全犧牲了的母親。多年後,她在我和父親的矛盾中,雖然站在了父親的一方,與我疏遠。但我對她的養育之恩,救命之恩,卻終生也忘不了。

  她那時剛剛四十來歲,頭髮已經全白了。她瘦的像個骷髏一樣,兩個眼睛陷在兩個深深的黑窟窿裡,非常可怕。她乾癟的胸脯都沒有我的鼓;臉上的皺紋深的嚇人,顴骨突出,像兩個瘤子……卻任著我伏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吸她的血,補養自己。用她的血肉支持著我的自尊。

  姑姑真是比母親更像我的母親。

  在自己家裡都吃不飽,在學校就可想而知了。成天餓,下了課就上街轉,尋摸著有什麼吃的可以買。因我們學校在城裡,又是住校,根本沒地方搞吃的,除了到姑姑家蹭飯,就只好挨餓。

  糧票重要,但錢也很重要,如果沒錢,萬一碰上賣吃的,也買不了,只好挨餓。我每月伙食費大約是八塊錢。為了使自己能富裕一點,就騙母親說是十四塊。這樣除了母親給我的二塊錢零花外,我每月能多有六塊錢。但有時當母親對我好時,望著她慈愛的目光,我不忍多騙她的錢,就少騙一點,說十二塊,有時又說十三塊,月月都不一樣。好像少要她兩塊錢,心裏就踏實一點。這樣就露出了馬腳。

  我幹壞事還講良心,當然很蠢。母親開始懷疑,讓父親到師大附中去問。父親先找了我的老師,後又找了學校食堂管理員。一問才知道伙食費根本沒這麼多,我每月都多管他們要六塊錢!這件事當然不光彩,即使是騙自己父母的錢。

  記得,我還偷過宿舍同屋的吃的。那時,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幾本新買的書,如《柯楚別依》、《恰巴耶夫》等都不翼而飛。我氣得要命。當時宿舍裡就我和徐赤裔(當時石油部長徐今強的兒子)。我沒有任何根據就懷疑是他偷了我的書。他的枕頭旁邊或床底下,常常有大鴨梨、大蘋果等水果。我既懷疑他偷了我的書,就心安理得地偷他的水果吃,以此報復。一次,我在他的枕頭旁發現一個小孩腦袋那麼大的梨,大得出奇,被我偷偷吃掉。他好像不像我這麼餓,也不在乎丟吃的,見了我還笑瞇瞇。我偷吃他東西的藉口是他可能偷了我的書。每逢自己餓了,就到他的床頭亂翻,看看有沒有吃的。

  我是這麼矛盾,一方面熱心地看英雄的書,貪婪地讀有關反修的文章,滿腦袋革命,一方面又偷別人的水果吃。

  因為餓,就騙家裡的錢,就偷吃偷拿……有時真想大哭一場。我要能在母親肚裡該多好呀,永遠不用發愁挨餓、干雞鳴狗盜的事。

  初一初二年級,就是在這樣的日子下渡過的。吃是腦子裡最經常盤旋的念頭。

  當然,也關心著中蘇關係,關心著反修大業。但一天到晚最主要琢磨的是吃。

《血與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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