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慶中的死亡
2002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九，正當舉國上下的人們忙著張羅年夜飯，歡歡喜喜過大年時，湖北省監利縣周河鄉的李良善老人一家卻忙著照顧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就當其他村民張燈結綵燃放鞭炮，一家人團聚吃年夜飯時，李良善老人的大兒子李陽春肝腹水悄然離世了，年僅39歲。正當人們穿著新衣服全家人圍著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期盼著新年的鐘聲時，李陽春卻穿著新壽衣，新年的鐘聲卻是他死亡的回音，他不僅看不到精彩的晚會，也看不到他年邁的父母、孤苦的妻子和他那可憐的三個孩子。
正月初三，就在我為李良善一家所發生的不幸之事而傷感時，李昌平老師找到我，告訴一個讓我無比震驚的消息：我所在的興旺村最近兩年來，先後有二十多位勞力死於肝病，其中二組尤為嚴重。正月初六，按照李昌平老師的要求，我走進了被當地人稱為「禁區」的墩臺。
走進另一個世界
走進二組，幾乎家家戶戶沒有笑臉，滿墩臺都是巫術師六下的「符記」，到處飄揚著祭奠亡人的紙錢和紙吊。這裡就像一個「鬼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肝病感染面之廣讓人觸目驚心。全組有53戶人家，共235口人，勞動力113人，近二三年死了12個勞動力，其中30─45歲這一階段有6個，45─60歲的有6個。據村民們估計該組有近80%人患有不同程度的肝病，一位不願透漏姓名的當地醫生估計的比例更高。
肝病對家庭的危害之深讓人觸目驚心。絕大多數家庭幾乎全家都患有肝病或攜帶乙肝病毒，肝病直接導致絕大多數家庭面臨解體和經濟破產。如在2002年9 月17號去世的呂爾文，有四兄弟，老三死時40歲，老四因乙肝而死時年僅34歲。又如因血吸蟲、因乙肝和肝腹水而病逝的呂爾梅，其子呂又平現僅30歲，又平的妻子和其7歲女兒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肝病。再如李大化一家，不僅大化和其妻有乙肝病。他們所生的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因乙肝已去世，另一子李利也患肝病多年。如因肝癌而死的呂瑤平年僅31歲，留下一男一女，其妻在其死後攜其小女改嫁他人。留下一個只有10歲小兒讓孤寡的老奶奶撫養（呂瑤平四弟兄，都患有乙肝，四人中已有三人病逝），儘管村裡免學費，但這老奶奶仍不得不靠討米行乞來養活自己和小孫子。又如死時年僅33歲的呂神旺，在二三個月的治療期間就花了近2萬元。現欠外債18000多元。呂神旺膝下有三個兒女，大女兒2001年年僅15歲時就不得不輟學到廣州一家鐘錶廠打工，支撐一家人的生計。再如2002年9月份去世的呂海平，死後留下了4個子女，一個老人，這些沈重包袱不得不由一個已42歲的中年婦女扛著。大女兒於1999年正值16歲花季時外出湖南株州打工，維持全家人的生活費，三女兒現齡不到15歲，開年後準備外出打工。
村民對生活的無奈和對生命之漠視觸目驚心。如呂海平是割稻子倒在田裡才進醫院治療的，從進醫院到去逝，中間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又如死時年僅33歲的呂神旺從其到醫院檢查患有肝癌到其去逝也只有二個多月的時間。在這二年間去世的12位患者中，患肝癌的有8人，患晚期肝腹水，肝硬化、急性黃疸肝炎的有4人。病入膏肓時才進醫院治療。據調查統計，這些死者或重病患者的家庭每戶平均都欠債一、二萬元，沒有家庭拿得出錢來看病。等待著他們的不是希望，而是人間的磨難、時間的煎熬和人生的淒涼。面對死亡，幾乎每個家庭都出奇的平靜。
人們相互猜忌、疑心和恐懼讓人觸目驚心。對方是否患有肝病？這是生活在二組的人們時時刻刻都在警惕和揹負的一個問題。人們變得疑神疑鬼。人際關係冷漠、緊張。不敢和他人說話，不敢到他人家去吃飯，對患病一事堅決不予以公開，以防遭人冷落和歧視，患者的家庭不僅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壓力而且還忍受著莫大的社會歧視壓力。當看到自己的親友和鄰居一個個「倒下」，自己又正遭到病魔的糾纏時，人們會甚感鬱悶和恐懼。該組目前有28個未婚男青年，大的有近28歲，平均年齡24歲，卻找不到對象，當一聽說是二組就沒人敢嫁過來。據村裡人反映，二組最少五年沒有聽到婚慶的洋鼓洋號了，有的只是每年不斷的喪鼓聲和悲傷的號哭聲。
大面積患病的原因
一個僅有235口人的小組裡有80%的人感染病毒，有近1/5以上的家庭的主勞動力因乙肝而喪生。在這背後有複雜的原因。
一是村民肝病知識的嚴重缺乏。在與村民交談調查的過程中，很多農民包括已患肝病的患者對乙肝相關知識諸如乙肝的傳播途徑，乙肝的預防。乙肝的轉變，乙肝患者的飲食、運動等注意事項等知識知之甚少。
二是不良習慣造成家庭內部傳播和交叉感染。據醫生講，二組患者多為母嬰、性接觸和密切接觸而遭受感染。由於男女青年雙方婚前未進行檢查，故婚後兩人在進行性接觸和密切接觸時通過血液、精液、體液將乙肝病毒傳染給對方，多半是男方傳染給女方（死亡的12人全部是男性）。乙肝病毒還通過胎盤傳播（宮內傳播）或在孕婦分娩時從產道傳播給嬰兒，嬰幼兒出生後在與父母親的長期共處和親密接觸過程中，也會感染乙肝病毒。家庭的碗筷、臉盤、毛巾甚至牙刷等共用或混用也是重要的傳播途徑。
三是患者不注重飲食與休息使其病情顯性和惡化。乙肝患者禁忌公雞、鯉魚、咸肉、煙、酒等，無論是白酒，還是啤酒、果酒。可是村民大都不太注意。另外，乙肝患者也禁忌過多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但越是貧困的家庭越要勞動。如開篇裡講的李陽春在肝病恢復期，因見自己有點好轉，就又回湛江水泥廠去賣苦力，直到最後不得不抬回家治療，但已無法挽救。
四是村民醫療衛生條件差收費高造成病人就醫難。周河鄉原來有一所「湘鄂西紅軍總醫院」，90年代後期，醫院解散，分解成四傢俬人衛生診所，其醫療設備與整體醫保能力相對過去明顯下降，這不僅不利於乙肝患者的檢查與疹治，也不利於產婦和新生嬰兒接受注射乙型肝炎疫苗和乙肝免疫球蛋白。據衛生系統的人透露，今年第一季度的乙肝疫苗已到，但遲遲未下放，原因是上級通過壟斷將藥價提高到每支苗子35元左右，而根據衛生部文件規定每支不超過3元。這無疑又加大了患者的醫療負擔。已故的呂海平3年患病期間共花了約5萬多元。其在監利縣人民醫院住院三個月花了近15000元，縣血防醫院住二個月花8000多元。
五是水污染嚴重。二組居民飲用水竟是一條寬僅2~3米，深0.8米左右的小河。小河里長年污濁，不僅鴨子在水裡自由嬉戲，而且各種農藥、洗衣粉、糞便等隨意傾倒在小河裡，秋天又浸泡黃麻。據村民反映夏天整條河聞起來是一股臭味，一碗水舀起來能見到紅色的小毛蟲和其他蟲子。雖有少部分村民打井飲水，但其水質並未有根本改善。
六是血吸蟲雪上加霜。過去這裡是血吸蟲疫區，農業學大寨時間基本上消滅了釘螺，但近十幾年來，釘螺面積不斷擴大，感染血吸蟲病的人越來越多，血吸蟲對肝功能會有很大損害，降低人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在這種情況下如若受到乙肝病毒的侵擾，就很容易患上肝炎。當地居民一再要求村委會和鎮政府將河洗一遍，挖寬挖深。但沒有組織起來。
七是政府心有餘而力不足。當問及鄉領導如何救助村民時，鄉領導說希望通過水利建設和肝病的防治來解決這一問題，但嚴重缺乏經費。據監利報載，該鎮2001年所欠債務達4000多萬，去年曾因欠債和工資遲遲發不出而不得不關上政府大門。而村級債務也達200多萬。故依靠鄉政府和村集體來救助村民的可能性甚小。
八是農民收入低負擔重導致看不起病，加劇了肝病的傳播、惡化。該組農民副收入少，主要靠種幾畝水稻和打點零散工來維持生活。人均純收入不過1000元。但人均負擔在200元以上，稅費改革以後，人均負擔依然在100元以上。近幾年來，上醫院看病的人越來越少了。
救救我的鄉親們
當我初十起程上學時，家鄉的人們潮水般的湧向城市。那個不到十五歲的小妹妹和她面黃肌瘦的媽媽也踏上了南下的征塵。
回到學校的日日夜夜，「老無人養，少無人管，中年人臥病在床，不聞洋鼓洋號的喜氣洋洋，但聞見白布送葬的浩浩蕩蕩；不見有人鬧洞房，只見有人跪墓旁」的景象總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
請救救我的鄉親們啊！我願意用我的一生償還！！
原題：救救我的鄉親
作者單位：中國農業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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